此時天已近五更,很快就會開城門了,羅銘本想背著流煙出城,去鳳鳴山上的寺院。可轉念一想,他和流煙渾身是血,形容狼狽,守城門的士兵看見,一定會攔住他們盤問。這一耽擱,流煙怕撐不住。
左思右想,還是不宜出城,羅銘往東城跑去,拐進一條巷子,有個獨門小院,幾步來到門前,伸手拍門。
「誰啊,一大清早的。」門里面傳出一個稚女敕童音,可能是剛剛睡醒,清脆的聲音里還帶著點含糊和不耐煩。
大門開了半扇,里面鑽出一個扎著雙抓髻的小童,十來歲的樣子,長得精靈可愛,他瞪著一雙大眼打量羅銘。
天還沒亮,巷子里也沒燈,只有小童手中提了一盞氣死風燈,照亮了門前。
小童上下移動手中的燈,照了照羅銘,驚道︰「你是什麼人,一身血污,一看就不是好人。好大膽子,這副模樣也敢闖朝廷命官的府邸……」
小童說話間就要擼胳膊挽袖子,想趕羅銘離開。
羅銘哪里有功夫跟他嗦,伸手一扒拉,就把小童推了一溜跟頭,邁步進門,回身關好大門。
穿堂入室,羅銘高聲喊道︰「蔣念白!」
連喊幾聲,蔣念白才從屋里走了出來,他起來的匆忙,身上只穿著棉布里衣,外面披了一件大氅。
蔣念白舉目一看,羅銘身上幾乎被血染透了,一身的衣裳也破爛不堪,被刀劃得一條一綹,他身後還背著一人,看不清模樣,只看那一身血污,也知道傷得不輕。
羅銘臉上滿是焦急,一雙眼楮都是紅的,口中想要說話,卻不知說什麼好,張嘴喊了一聲「仲卿」,嗓子里哽著再也出不了聲。
蔣念白看羅銘形狀就知道不好,也不及細問,急忙道︰「快跟我進來!」
羅銘跟著蔣念白進了屋子,在床榻上輕輕放下流煙,扶他趴好,小心褪下他身上的衣服,揭開一看,由肩頭至肋下,一條刀口又長又深,皮肉外翻,已經看見了骨茬兒。
蔣念白倒吸一口冷氣,好重的傷。
忙叫小童進來,「青哥兒,你快去東大街請治外傷的劉郎中過來。」
小童不樂意道︰「大人,他們是誰呀?」說著不滿的瞪了羅銘一眼,看來對剛才羅銘推了他一跤十分不滿。
蔣念白怒道︰「還問什麼,快去!」
小童青哥兒看了一眼流煙的傷,嚇得驚呼一聲,知道事情緊急,也不敢再嘻笑,飛快跑了出去。
羅銘看了看流煙的臉色,白得像紙,一點血色也無,手搭著他腕子模了模,脈博跳得又快又急,明顯就是失血過多,意識也已經不清,呼吸短促、急快,再拖一會兒,人就要休克了。
洗淨了手,又在酒里泡了泡,羅銘找來軟布壓緊流煙的傷口,想做些壓迫止血。前一世他常受傷,對外傷還算有經驗,這麼深的傷口,肯定是要縫合的,他手里沒有工具,只能在郎中來前,盡量讓流煙少流些血。
蔣念白也粗通醫理,讓他下個方子,治些頭痛腦熱還算能應付,可這血淋淋的傷口,他這個讀書人真是頭一次見,看得心驚膽戰,實在不知如何下手。
血汩汩而出,雖然不像剛才那麼多了,但也觸目驚心,一點點滲出來,很快就把羅銘壓在流煙傷口處的布巾染得血紅。羅銘扔了手里的,又換一塊,緊緊壓住。
青哥兒年紀雖小,辦事卻極為利落,一路飛奔請來了郎中。
老郎中姓劉,留了一把三綹長胡,他一見流煙的傷口就知道是被利器砍的,又抬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血葫蘆似的羅銘,也不敢多問,麻利的從小藥箱里掏出器具為流煙治傷。
約過了一個時辰,劉郎中才抹了一把汗,站起身說道︰「傷口已經縫合,藥也上了,只是這傷太重,能不能好,就要看這位公子的造化了。」
羅銘也明白,這里沒有抗生素,這麼嚴重的傷口很容易發炎,治傷只是開始,接下來的才是一場硬仗,能不能抗過去,全要看流煙的身體素質和求生意志了。
羅銘連聲向老郎中道謝,劉郎中收了診費,青哥兒送他出去。
屋中只剩下羅銘二人,蔣念白才問起羅銘怎麼回事。
羅銘粗略講了經過,蔣念白眉頭緊皺,想了半晌,「多半是皇後或四皇子那邊的人!大皇子為人謹慎,他與丞相劉裴交好,二皇子被貶之後,他一直忙著四處拉攏、結交,如今羽翼漸豐,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恐怕不會把現在的二皇子放在眼里。」
羅銘默默听著蔣念白的分析,心里已經翻起浪頭。他太天真了,以為自己明哲保身,不去招惹皇城里的那些人,就可以安然渡日。他忘了,權利之爭從來都是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會放過一個。從他穿進這個廢太子的身體里那一刻,恐怕就注定了他過不了他想要的那種平靜安寧的日子。背著這個身份,他跑到哪里又能逃得掉呢。
羅銘雙拳緊握,暗自下了決心,既然注定逃不開,那就不再逃了。與其被動挨打,倒不如主動出擊。今晚這樣的事,經歷一次就夠了,如果他連自己和他想要保護的人都護不住,那他重活一回還有什麼意義。
「去歇歇吧,你身上的傷也不輕。」蔣念白面露擔憂。
羅銘身上沒有致命傷,只是他最後幾乎是以命相博,男人舉刀砍他,不傷要害的地方,羅銘連躲都不躲,才能湊近那男人身邊。被刀鋒劃得全身淨是細長口子,仔細看比流煙的傷還要嚇人。
羅銘搖頭,「我還要出去一趟,燕君虞不知怎麼樣了,我回去接他!」
羅銘站起身,前後一陣搖晃,他狠斗了一個晚上,又流了不少血,體力已經支撐不住,要不是怕流煙出事,靠一股狠勁兒硬撐著,他早就倒下了。
勉強站穩,羅銘邁步往外走,蔣念白冷笑道︰「我倒忘了,二皇子是天下第一等痴情之人,愛人生死未卜,你怎麼肯好好躺下歇著。」
蔣念白說話尖刻,怒道︰「你既然半點也不信我,又為什麼來我家里,不怕我把你賣給皇後,還能換個官升一品!」
羅銘此時腦子發暈,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急道︰「我,不是……我怎麼會不信你……只是君虞還……」
蔣念白看他急得臉色都變了,說話時氣息不穩,和昨日分手時所見的那個意氣風發的男人相比,此時的羅銘帶著一身說不出的疲憊。
不由得嘆了口氣,蔣念白軟著聲音說道︰「你歇著吧,我去找燕公子,一定把人帶回來!」
羅銘還要堅持,被蔣念白訓斥一頓,只好點頭答應。
蔣念白叫過青哥兒,讓他看著羅銘,自己帶人去尋燕君虞。
青哥兒小孩心性,早把剛才的事忘到腦後,他興奮的圍著羅銘打轉,問他是不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剛才是不是與人大戰了三百合。
羅銘哭笑不得,應和著青哥兒,簡單的洗漱了一遍,換了件干淨衣服,就回來守著流煙。
羅銘怕青哥兒吵著流煙,就說自己餓了,要青哥兒準備點吃的,青哥兒剛才听羅銘說得熱鬧,胸中涌起對羅銘的無限崇敬,一听這話,片刻都不耽誤,蹦跳著去廚下準備。
流煙還是沒有醒來,緊閉雙目,沒有一絲生氣。羅銘靠著床榻,坐在流煙身邊,輕輕模了模他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
這一夜好險,羅銘想起來都後怕,還好他還活著,流煙也一定會活下去。
迷糊中听到外面有人說話,羅銘立刻睜開眼楮,正要出去,蔣念白已經帶著燕君虞進來了。
「君虞!」羅銘急忙站起來,前後左右看了一遍,確定燕君虞並沒受傷,這才放下心來。
燕君虞笑道︰「昨晚那人已經被你拖了一晚,還傷了肩膀,哪里是我的對手,不出十招我就削中了他頭上束發的簪子,嚇得他不敢戀戰,逃命去了。」
「你們怎麼遇見的?」
蔣念白道︰「我還沒出東城,就看見燕公子朝這邊來了。」
燕君虞插話道︰「你在京城只認得蔣大人,不來這兒找你還能去哪兒?」
這倒是實情,羅銘出不了城,也只能來蔣念白家里。
三人在蔣念白家住下,羅銘擔心那些殺手會找到這兒來,給蔣念白添麻煩,蔣念白傲然說道︰「我是朝廷三品命官,誰敢明目張膽的到我府里殺人?」
羅銘想想也是,這樣被動也只是暫時的,他既然決定了要反擊,就絕不會拖太久,他和燕君虞休整幾日,就算再來刺客也能應付。
羅銘問起燕君虞那日之事,他那晚明明記得燕君虞是從外邊跳下矮牆的,也就是說他明明已經走了,卻又返了回來。
羅銘在狂喜之下未曾細想,這幾日回想起來,燕君虞的行蹤又讓他琢磨不透。比如他明明會武,卻一直表現得像個文弱書生,整日迷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比如他在羅銘說要離開時,堅持想要留在京城的原因。還有,那晚他是在刺客來之前就離開了,不放心又回草屋看看;還是在刺客來後才走,走至半路又改了主意,返回頭來救他們的。還是……
這一條條說不通的地方,攪得羅銘心里煩躁,他不願胡亂猜忌,才直接問燕君虞那晚到底是怎麼回事。
燕君虞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倒懷疑我?我不說又怎樣?」
羅銘苦笑,他珍惜眼前的人,和流煙一樣,他對燕君虞那份家人般的感情早已經牽扯頗深,牢牢的羈絆住了自己。
羅銘笑道︰「不說就不說。我最大的把柄早就攥在你手里,你要害我也不用等到現在。」
「算你明白。」燕君虞頓了頓,才說道︰「我不會害你。」至少現在不會。
羅銘點點頭,有這句話足夠了,他相信燕君虞,如果這個人真要害他,只要把他不是太子的事說出去,恐怕他早被人架在火堆里燒了,根本不用費事找人來殺他。
羅銘一拳打過去,「如此我還要謝謝你?你騙得我好苦,早知道你是練家子,我也不用和那人斗得你死我活,留點精力等你救我,豈不省事。」
燕君虞閃身躲過,瞪他一眼,「我救不救你,全要看小爺高不高興。」
羅銘好笑,連聲說是。
兩人守著流煙,又說了一些閑話,這話題就此揭了過去,羅銘也沒在此事上多糾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