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柳子期就從內堂里走了出來。
羅銘細看,來人身上穿一身家常的青布袍子,樸素已極,褪去了一身殺氣,柳子期與平常的鄰家長輩無異。如果不是他臉上橫布著一條猙獰傷疤,由額頭斜至臉側,又長又深,擠壓得他端正的面貌有些變形,還隱約提醒著人們,這是位久經沙場的老將。
柳子期臉上的傷疤,是他在二十五年前,與北莽人最後一戰時,被北莽元帥的長刀砍的。
羅銘急忙站起身,以晚輩的身份向他躬身行了禮,「柳將軍!」
柳子期伸手相攙,「靖王客氣,快請坐!」
彼此客套兩句,羅銘說明了來意。柳子期听完了羅銘的話,拍案而起,怒道︰「混帳!目無王法,亂殺人命,是誰給他們的狗膽!」
羅銘放下心來,他來時思量,就怕柳子期護著手下的將官,一口回絕了自己,那可真是叫天無門了。早就听蔣念白說,柳將軍為人忠正,剛直不阿,看來他所言非虛。西北軍營里的亂象,柳子期多半不知內情。
西北軍營少說管轄著二十萬精壯士兵。常年換防,除了柳子期,其余將領也是在諸多藩鎮間來回調動,到了西北軍營,為了站穩腳跟,難免有拉幫結派或私自放縱手下士兵的事發生。柳子期平日所接觸的,不過是與他官階相近的幾個將軍,日常就算下到軍營,下面故意瞞他,作出一派軍紀嚴明的樣子,他也很難察覺。
「靖王在此稍候,我進去換了衣服,就隨你進營去!」柳子期身為軍人,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話一說完,片刻都不耽誤,邁步就進了後堂。
羅銘在太師椅里坐著,有人送上茶來,他剛端起茶碗,猛听得背後惡風不善,有兵器破空劃過的聲音。羅銘頭也沒回,回手就將一碗熱茶潑了出去,只听身後一身嬌喝,「哎喲!」卻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羅銘轉身一看,一個紅衣女子立在他身後,手里拿著一把寶劍,她神情驚愣,像定了格似的,木呆呆地不動。身上臉上都是茶水,發梢上還掛著幾片茶葉,樣子有些滑稽。
那女子愣了片刻,臉上一紅,隨即手腕一翻,挽劍花就朝羅銘劈了下來,
羅銘閃身躲過。不及搭話,那女子就又是一劍斜刺過來,羅銘向後撤身,又躲了過去。女子身形輕靈,劍法精妙,只是在羅銘看來,花架子太多,劍耍得倒是好看,就是不太實用。
羅銘躲了兩下,趁女子揮劍時,近身前切,一步就到了女子跟前,抬手一磕,正磕在女子的胳膊上。女子就覺得肘窩處一麻,手上一酸,再回神時,手里的長劍已經被羅銘奪了過去。
女子瞪大了眼楮,臉上又紅又白,氣得鼓了鼓嘴角,跺腳道︰「不算!你使詐!」
羅銘覺得莫名其妙,這是哪里來的野丫頭,話也不容人說,就先給了他一頓亂劍。
女子撲上前去搶羅銘手里的長劍,柳子期正好出來,一眼看見,大聲喝道︰「寧江,不許放肆!」
女子身形一頓,退到柳子期身邊,笑得露出了兩個圓酒窩,「爹!」
「你看看你,女孩兒家這是什麼樣子?還不回去換衣裳!」
「這都怪他!」柳寧江一指羅銘,俏皮笑道︰「是他用茶水潑我,還是熱茶呢,幸虧女兒躲得快,不然臉上都要燙壞了!」
柳子期年近五旬,只有此一女,她母親又亡故得早,平素就寵愛得不行,也未將她如同閨閣女子一樣養在深宅大院里不見人,而是像個男孩似的,從小就教她習武傍身。
此時看見女兒花朵一般的笑容,柳子期也跟著柔和了面容,替她摘了發梢上的茶梗,笑道︰「我早看得清楚,是你先偷襲靖王,人家才還手的!」
柳寧江見被爹爹說破,吐舌一笑,回頭瞥了一眼羅銘,臉上又是一紅。
羅銘也覺得尷尬,將手里的長劍倒提著,還給柳子期,「小佷不知這位姑娘就是令媛,唐突之處,還請柳將軍海涵。」
柳子期笑道︰「你和寧江多年不見,想來也生疏了,小時候她母親時常帶她進宮去,你們倆玩得最好,一對兒調皮!」
柳寧江挽住父親的胳膊,提醒道︰「爹爹,我和靖王才見過的,那日花朝會上。女兒和你說了幾次了,你都沒記住。真是……」
柳子期取笑道︰「才見過你就砍人?」
柳寧江不以為然,「我想看看他身手如何嘛!」
羅銘只好陪著父女倆說笑幾句,他心思都不在這兒,也沒有閑情續舊,忍不住出聲催促道︰「柳將軍,救人如救火!」
柳子期面色一變,點了點頭,吩咐一聲備馬。
柳寧江也想跟著去,讓柳子期呵斥幾句,趕回了家中。
兩人縱馬狂奔,先去了禁衛營。
徐潛親自接了出來,入了營帳,簡單談了事情的經過,柳子期當下說道︰「你們派幾個人,隨我一起去西北軍營里,老夫一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揪出這些殘殺同胞的兵痞,給徐將軍一個交待!」
人家的姿態擺得這麼低,徐潛也趕忙跟著客氣。
徐潛等人商量,決定讓羅銘帶著趙猛和禁衛統領馬林,三人一起隨柳子期去西北軍營。
三人整裝已畢,全都換了鮮盔怒馬,腰中挎著腰刀。羅銘叫過兩個小兵,讓他們用床板抬著葉常安的尸身,跟著一起走。
天氣還不算熱,葉常安死了兩天,身體也沒有*得太厲害。
羅銘找來一塊白布,一撕兩半。一半蓋在葉常安的尸身上,另一半扯成三指寬的布條,扎在自己頭上。
其余幾人見狀,也紛紛上前,扯下白布條來扎好。
一行人到了西北軍營時,天色已近黃昏,柳子期進了中軍帳,下令升帳、點兵。
軍鼓響過,營中卻沒有嘈雜人聲,寂靜之中,整齊的腳步聲听來格外明顯,很快就有人進來回道︰「眾將官集結已畢!」
柳子期邁步出了營帳,羅銘幾人跟著他出來,抬眼一望,就被眼前肅殺、雄壯的氣勢所驚。
天色已經全黑了,營中點起了無數火把,二十萬將士,站在火把跳動的光線里,長長的拉出了無數道直線。
柳子期沉聲說道︰「周越興上前听令!」
一人從人群里閃了出來,快步跑到柳子期跟前,「周越興听令!」
周越興官居一品上將軍,也是柳子期手下最得意的大將。
柳子期掃了他一眼,問道︰「是誰昨日殺了禁衛營中的士兵?」
周越興聞言一驚,匆匆看了一眼羅銘等人,垂首道︰「屬下不知!」
「哼,你不知?你掌管軍中事務,西北軍營里竟然出了私動刀兵,砍殺同袍的事,你竟然不知?難不成明日這些人起兵造反,你也要跟我回一句‘你不知’,而月兌了一身干系嗎?」
周越興被柳子期說得滿面通紅,「屬下無能!我這就去查!」
柳子期嘆了一聲,看著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中年漢子,禁不住失望道︰「出了事才查,早做什麼去了?」
他們說話,站在前面的這些將官听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人不服道︰「柳將軍,屬下有話要說!」
眾人往聲音來處看去,一個虯髯大漢已經走了過來,高聲叫道︰「柳將軍不要被人騙了!誰知道這是哪里來的尸首,他們禁衛營的人一貫狡詐,時常挑釁我們西北軍營的人,我們的兄弟被他們打傷、打殘的數都數不過來,我們還沒去找他們算這筆帳呢!今日他們又不知從哪個野墳地里掏出這麼具尸首來,以尸訛詐,將軍就要懷疑我們自己的兄弟,真教我等將士們寒心!」
他話音剛落,趙猛已經跳了起來,「你他娘放屁!誰閑的沒事兒了,抬著尸體來訛你?你們今日還抓了我們禁衛營中的一員副將,難道這事也是我們挑釁你的?」
又有一人說道,「今日是抓了擅闖軍營的細作,兩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往營地里闖,已經讓我們綁了,正等著發落!」
他的話就像卸開了閘口,不少人紛紛說道,禁衛營平素以勢欺人,時常找茬生事,他們都是被逼無奈,才出手反擊。
羅銘看著他們互相包庇,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禁衛營一邊,還死不承認有兵士殺了人,看這個樣子,就算柳子期以主帥的身份施壓,他們只要互相咬死了不說,再怎麼查也不會有頭緒。
羅銘手扶腰刀,邁步向前,來到西北軍營的眾位將士面前。
他招手讓人抬上葉常安的尸身,一撩白布,露出下面死狀慘烈的人。
羅銘心中一痛,輕輕指了指葉常安,聲音不高,卻冷得像寒風過耳,「在下羅銘,進禁衛營中,不過半載。平日與眾位營中兄弟同吃同住,深知同袍兄弟間情誼可貴。所謂同袍,就是可以把後背交托出去的那個人,他與我共對強敵,除非戰死,決不會離我而去!同袍……」
羅銘陡然提高了聲音,喝道︰「難道我們不在一個營中,彼此就不是同袍兄弟?西北軍營與禁衛營,同為東離國的將士,我們有共同的國土要守衛,有共同的仇敵要斬殺,難道我們不應該是同袍兄弟?同室操戈,刀口不對著千里外的玉龍關,卻砍在了自己的同族身上,還要百般抵賴,說自己並無過錯?我東離的好男兒,就是如此的無良鼠輩?」
淒涼一笑,「我羅銘做不出負義之事,今日一定要給我的兄弟討個公道!」
羅銘伸臂一拽,將葉常安的尸身拽了起來,輕輕搭在自己背上,笑道︰「兄弟,殺你的人就在下面,你自己去找吧!」
說罷,羅銘背著葉常安,走進了列隊整齊的將士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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