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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門讓陳執事做的風箏就這麼沒了,雖然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因為這點小事計較,華苓依然沒有辦法立刻雲淡風輕起來。
她一點都不明白,四娘和八娘怎麼就能長成這個樣子?覺得自己比姐妹們都高貴也就罷了,是人就免不了比較,她懂,但是何必有事沒事都要來給別人扯兩下後腿?還都是這樣的小打小鬧,也就能叫人惡心一把,有什麼意思。
真有本事的話,就該把把闔府兄弟姐妹一個個弄死,讓爹爹就剩下她們三個孩子,佔盡所有的寵愛尊榮,這才算得上人生贏家麼。
做不到這麼狠這麼干淨利落,只懂偷偷模模的給人一點虧吃吃,形容為手段上不得台面也還是太寬容了——其實就是太蠢。
不過換個角度看,這兩姐妹也算得上識時務了,爹爹這幾年對後院插手得越來越多,不允許兄弟姐妹間鬧矛盾的態度也擺得很清楚,四八是絕對不敢觸他霉頭的。
算了,要真這麼計較的話她和四八有什麼不同?華苓嘆一口氣。嗡嗡嗡的蒼蠅是很惡心,但沒有人會用手去打的,平白髒了手。
七娘被牟氏派侍女來叫走了,二娘那幾個姐姐和一群年紀比較大的官家小娘子聯合玩著蹴鞠,不愛參與這些的華苓便站在河邊看著清清河水發呆。
侍立在華苓身後的金甌輕聲問︰「九娘子,不如婢子去尋尋,試試能否將那風箏尋回來?」
華苓擺擺手︰「不必了,被風吹了那麼遠,要是掉河里早濕了,尋回來也沒用。」金甌看華苓並沒有多少郁悶臉色,這才不說話。
「婢子見過衛五郎君。」
听到金甌和金釧恭敬的聲音,華苓回過頭,發現衛羿走了過來。
她便問︰「衛五有話要與我說麼?」
這會兒謝九女敕生生的小圓臉上沒什麼笑容,準確說,沒什麼表情,但是衛羿暗暗覺得,謝九本來就該是這樣的才對,相處起來舒服很多。他的眼神柔和了普通人絕對察覺不到的一星半點︰「丟了風箏不愉否?我騎馬沿河去尋,應能尋見。」
華苓睜大眼看著他︰「你要幫我找風箏?」
「阿九若要,便去尋。」衛羿點點頭,臉上沒有分毫像是說笑的表情。
他注意到她的風箏斷線飛走了……華苓慢慢消化了這個事實,忍不住露出微笑,但還是搖搖頭︰「不必了,這邊草木繁茂,區區一個風箏而已,掉落在哪里都不顯眼,如何去尋?不過還是多謝你。」
衛羿濃長入鬢的眉往中心聚了聚,見華苓的態度很堅定,便點了點頭。
衛羿長得高,華苓現在剛到他三分之二的高度而已,仰頭說兩句話覺得累,嘟起嘴︰「衛五你如何長了這般高?我仰著頭與你說話頸酸得很。」
于是少年半蹲下了。表情嚴肅,一手按膝,就是那種戰場上軍人隨時候命的姿態。
金甌和金釧輕輕抽了口氣,立刻離開華苓身後幾米遠,不敢站到這樣姿態的衛家郎君跟前,這是地位問題。
華苓倒退一步,想想這樣太沒氣勢又站了回來,把雙手背到身後,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做什麼呢衛五?」她左顧右盼,發現大家都在玩,沒有幾個人注意到這邊的狀況,立刻側兩步站成和衛羿並排看著河面的樣子,這才側頭瞪他︰「你無端端蹲下來干什麼?要是被別人看見了,肯定要說我是欺負你了。」
衛羿說︰「蹲下來矮些。」
華苓噗哧一笑,笑完才發現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糟了,她想。
不可否認,衛羿蹲下來之後,整個人氣勢也沒那麼盛了,談話確實好進行許多。
緞鞋踩著水邊碎沙石間長出來的青草,眼楮看著陽光下粼粼的河水,華苓問︰「這麼說,你現在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咯?從七品的校尉對不對?」
「是。」
「戰場上是不是很凶險?」
「自古刀兵無眼,只我武藝甚好,至今不曾受重傷。」說這話的時候衛羿的表情是明顯的驕傲,眼楮定定看著華苓。
驕傲得叫人就想搓搓他的脾氣。華苓揚起眉︰「听你的話好像很厲害呢。——這世上難道已經沒有武藝與你在伯仲之間的人?」
衛羿長眉一攏,謝九的話依然直指軟肋,戳的他發疼。但隨後他卻露出一絲微笑,這才對,會這樣對他說話的才是他的妻子。絕不恭順相待,永遠活潑潑猶如未馴之獸。
「——自然有的。」他毫不猶豫的點頭︰「大千世界,奇人何其多。我師曾有言,這世上武藝在我之上者,少則十數,多則百數。」
「如此,若是戰場上對面相迎,你有好多把握全身而退麼?」
「怕是極難,武藝到此境地,等閑一刻便可斬首百數,若我方強者置之不理,士兵定然折損極快。強強對敵,勝負常在瞬息之間,以傷換傷亦是尋常事。」
「……嗯。」衛羿的話是很公道的,華苓啞然片刻。原本是想挫挫這家伙的脾氣,但是現在她才發現,也許還是有這點驕傲銳氣比較好,這樣他在戰場上存活的可能性應該更大吧。
居然,真的要準備嫁給一個軍人,就算他有個好家世,也是軍人……她悶悶地把一顆石子踢進水里,想想又問︰「那你今年回金陵,會停留多久?」
「我回得早,」說這話的時候衛羿的面孔很不自然地紅了紅,他將臉轉到華苓看不見的一邊,續道︰「爹將在巡視過山南道西防線之後,回歸金陵,約在五月初,屆時便上門提親。順利則秋後將回隴右道。」
「……」作為未婚少年,這種事記得這麼清楚真的好嗎?華苓試探著問︰「衛五哥,你會否覺得我年齡過于小了?若是——」
「——若是如何?」衛羿轉回臉,眸子微微眯起盯著她。
華苓一驚,渾身本能地就戒備了起來。隔了三年不見,這回見了氣氛比較舒緩,她差點忘了衛五可是個野蠻人,不講道理的。
但她是什麼人,一步都不肯退的,當下昂起頭說︰「我問你,你家男子一生有除了正妻,有多少貴妾、良妾、賤妾、通房、婢子近身?」卻是本能地換了個問題。她還是有眼色的,如果當著野蠻人的面說不嫁又如何,衛五說不定會大發雷霆,那種丟臉的境況她可不想面對。
衛五攏眉想了想︰「本代衛氏嫡系男丁共三十六人,已娶妻者三十。族兄弟多半有妻有妾,貴賤如何,我卻不知。」
「如此。」華苓輕輕應了,也不再問。這不是很自然的情況麼,其實不論如今還是後世,擁有許多資本的男人總免不了左擁右抱,她應該習慣這一點才好。
再說了,就算衛羿有些不一樣,這個世界也能叫他變得一樣……
衛羿不知謝九問這個來作什麼,見她一時沒有再說話,便也不說話,矮蹲在砂石地上看著粼粼的青波河。
忽然鄰近河邊的人群有些騷動,華苓抬眼看去,見兩艘精巧的紅漆木舟從西邊逆水劃近,上面立著兩簇衣帶飄飄的人,一堆全是男的,一堆全是女的。
衛羿站了起來。
「那船是朱家的。」華苓認出了船身上的徽記,朱家造船的工藝毫無疑問是當朝第一。這兩艘船是跟著朱兆新被送回金陵的,這大世家耍氣派的方式都和別人家格外不同些呢,華苓彎起眼笑。
衛羿眸如鷹隼,僅掃一眼便道︰「太子、三位皇子及朱兆新、王硨在船上。另一船上是幾位公主和王家女。」衛羿提到皇家子弟語氣也只是普通而已。
其實朱衛王謝四家子弟是一樣的傲氣。
兩艘船緩緩靠岸了。
謝丞公背著手,緩步行到河邊,含笑看著以太子和朱兆新為首的一群年輕孩子大步過來向他問安,隨意受了禮,便揮揮手道︰
「上巳游春日,你們年輕孩子好好玩罷,我年紀大了,也不上船折騰了。倒是大郎你們若是願意,不妨隨朱家船游河一番。衛五,你也去罷。」說完回到擺開的茵席那邊曬太陽、賞□□去了。
錢朱衛王謝五家子弟,這下是一次湊齊了。
華苓人小沒什麼存在感,樂得站在一旁看大家寒暄。
朱兆新原來也是個黑小子,雖然才九歲,但長得壯壯的,明顯又是一個衛羿般的身板。他一見到衛羿就往上撲,興奮道︰「衛五哥!你回來了!你如何與謝家子一道游春,卻不與我一起?我的船可大!」
謝大郎笑道︰「此話不通。衛五與我家同游有何不可?你家游船半日,如今不也上岸來了。」
朱兆新翻眼一看謝大郎,大聲說︰「如今不在學里,謝大我也不怕你。總之我家大船不予你家子乘坐。」
華苓噗哧一笑,看看,這是結下了多大的深仇大恨哪。
謝大郎只是笑,三郎站在一邊,昂著頭瞪著朱兆新。朱兆新又翻眼一看謝三郎,哼哼地不理會他。
衛羿單手將朱兆新拎起來,抖了兩抖把他抖安靜了才放下來,也不說什麼話。朱兆新于是就乖乖站在衛羿跟前,跟小僮兒似的,看衛羿的眼神兒里滿是崇拜。
王硨看衛羿的眼神兒里也滿是崇敬,畢竟已經十二三歲了,上來打完招呼便站在衛羿跟前另一邊。
太子看得搖頭笑︰「果真還是武痴才制得住武痴,我自嘆不如。」他轉頭問身邊那身量頎長卻消瘦、眉目俊秀絕倫的青年︰「清延,衛家鍛體之術乃是天下一絕,趁著衛五在此,你不妨緊著偷偷師,學上一二散手,也好強身健體。」
那男子眉眼間浮上一絲笑意,開口道︰「我如今體質已定型,如何還能再習鍛體之術。倒叫大家見笑。如今春日正好,游船上畢竟狹小些,眾人于此相遇亦是有緣,不若便在此河邊擺開茵席茶座,賞春作詩為樂?」
他一開口,華苓的注意力就不自覺地被吸引了。
應該說,所有女性都被吸引了,他安靜站在那里時,也就是俊秀而已,但一開口,整個人瞬間鮮活了起來,眉目顧盼間的神采、斷字斷句間的韻味,就是說不出的吸引人。
這是一種驚人的魅力,容貌、儀表、風度,種種近乎完美的素質在他身上揉成了一體。
諸清延,原來這就是蘇州來的諸家郎君。
在場的人又是一陣安靜。不過男人們始終對美色的抵抗力要好些,大郎作為半個東道主,含笑開口說道︰「如此甚好,恰好我家攜了不少食飲出行,便在這河邊平坦處鋪開座席,談天論道罷。」
晏河長公主一揮袍袖,干脆地命令宮娥們隨謝家僕婢去布置場地,一雙美麗含情的眼凝望著諸清延︰「諸郎文采斐然,晏河便等著听諸郎新詩了。」
「長公主過譽了。」諸清延如此說,看長公主或者在場的任何女子都沒有半分特別。
華苓眨眨眼,想起晏河長公主不是去年大婚了來著?長公主駙馬姓趙吧?轉眼她又看見和公主們一道下船的王霏蹙了眉,眼里有著不滿,領著王霧和謝家女站到了一堆。
衛羿忽然走上前,面無表情的道︰「諸大,那風箏如何在你處?」
諸清延身邊跟著的小廝手上捧著一個素面菱形風箏,上面什麼圖案都沒有,只以風采流蕩的行草提了一首長詩,《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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