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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兩張紅木條案上攤開了五六十份紙質黃舊、透著股陳腐氣息的舊邸報,將條案擺得滿滿的。這些古舊的報紙都是手抄的,幾張紙訂成一本,上面的內容有小半是關于皇帝又發布了某某令諭,或者後宮又進了若干妃嬪,皇子公主出生之類,剩下的就是朝廷政令居多,從中書門下省簽發的政令,也有時候會選登下面的官員進上的奏疏。
華苓姿態隨意地坐在案前,悠閑地把這些舊報紙一頁一頁翻過去,偶爾看到有用的地方,就在硯台上舌忝舌忝墨抄下來。
丞公府中只存有從丹朝立朝那幾年往下至今的邸報資料,至于前朝、甚至更早的各種記載資料,在每隔幾百年的新舊朝交接之間,總要因為社會動蕩而散失毀逸掉大部分。
但就是丹朝五朝皇帝這期間積累下來的邸報,就已經需要專門闢出整整三間大屋來存放,華苓從兩年多前就開始每日翻看個幾十份,她是按照年份順序倒著往前看的,到現在才看到開國皇帝-照帝大去之前十年。
照帝在位一共十八年,也就是說再看完前八年的報紙,她這段漫長的閱覽跋涉之旅就可以先畫上一個句號了。
雖然邸報上面登載的內容,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歌頌四海升平,但也以它獨特的側面向華苓展示了大丹這個國度百多年來變遷的軌跡,令她受益不淺。
伸個懶腰,華苓懶洋洋地說道︰「蘿兒,去讓金瓶姐姐做點甜湯,看得累了要歇歇。」
在另一張條案前幫著翻看的金籮放下手上的邸報笑道︰「九娘子稍等等,不出盞茶時間,金瓶姐姐肯定打發墜兒給你送甜湯來啦。」腳下卻不動,繼續抄錄邸報上華苓作了記號的內容。金籮腦子伶俐,一筆正楷寫得又快又清晰,很幫得上華苓的忙。
華苓沒好氣地瞪金籮一眼,輕斥道︰「就仗著我脾氣好賣乖。兩步路都使喚不動你了,皮子癢癢了是吧?我看,還是得打你一頓,松松筋骨才好。」
金籮嘻嘻笑著一縮脖頸告饒︰「九娘子就饒了蘿兒吧,婢子知錯了。」討饒很迅速,但其實金籮還真是不怕華苓責罰她。
華苓哼一聲,沒再理她。
竹園諸位僕婢早就模清了華苓的脾氣,只要對她忠心,按照她的規矩去做事,大多數小節上她都不會在意,甚至其實還比較喜歡看到侍婢們有個性點,普通在九娘子跟前賣個乖兒、撒個小嬌要點什麼,九娘子都不會生怒,反而會覺得很有意思,多半能成。
所以竹園的侍婢們都覺得,在九娘子手下干活兒,比起在府中別的娘子們手下要舒服一些。前面的那些娘子們當然也各有各的好處,比如三娘,六娘,都是出了名溫柔嫻順事兒少的,手底下的人都過得很舒坦,又比如四娘八娘,雖然愛攀比愛折騰了些,但也因此對手下的人從來不吝嗇,領出來的小姑娘拾掇得比別家的要光鮮好看那麼一點點——就這一點對婢子們來說,就已經意味著很多好處了麼。
但竹園的婢子們依然覺得九娘子是最好的,她喜歡領著侍婢們春夏秋冬一路賞玩,在九娘子眼里好像每一天都很新鮮很有趣,九娘子甚至允許婢子們偶爾撒個嬌,偷偷懶——雖然九娘子才八歲,但婢子們都覺得,九娘子是個「有主意」的人,誠心對她好的人,她就不會忘。跟著這樣的主人,不會錯的。
竹園的婢子們都對華苓很是死心塌地。
其實金籮還真沒有說錯。不出片刻,金瓶從小廚房親手端過來了一盅食物,打開來是炖得軟軟糯糯的銀耳蓮子羹,甜香四溢。
華苓立刻把筆和舊報紙都扔到一邊,眼楮閃閃發亮︰「金瓶姐姐真厲害,我才想著要吃甜湯就有了。」
金瓶抿嘴兒笑,柔聲道︰「早上九娘子起身的時候有些發熱,到午間都沒有用多少飯。婢子就想著九娘子半下午這會兒肯定要餓了呢。卻也不要用太多,再過一個時辰又該用晚食了。」說著手上給華苓盛出來一碗蓮子羹,精精細細地放了羹勺,擺在華苓手邊。
「嗯,好。」華苓乖乖地應了,捧著碗喝甜湯,金籮樂滋滋地得到了多出來的那一半。
呵欠還沒有打,就送上了枕頭,分分毫毫都妥妥貼貼的。華苓現在很覺得,要是沒有了金瓶和金甌在身邊,她現在好多事情都玩不轉,實在是她們太能干了。
「今夏的頭面太太也派人送過來了,婢子看著,那里面有一套碧玉制的簪環很適合九娘子如今戴,卻沒有甚新衣可襯。婢子和金梳剛從庫房里尋出了一匹碧色的輕紗羅,為九娘子趕制一兩套新衣可好?」金瓶含笑問。金梳是被金瓶帶著著重培養廚藝和繡藝的一個,現在手上功夫已經讓金瓶判定為可以出師了。
華苓向來不太看重衣飾,也懶得考慮搭配,她的打扮一直都是金瓶經手的,反正金瓶審美觀比她更細致秀氣許多,也從來沒有出過大錯。金瓶每年都要動手給她做好多新衣服,華苓都數不清了。所以她也只是不在意地點頭︰「嗯,你拿主意就好。夏天到了,也拿幾匹好布出來,你們自己裁新衣吧,也免得金籮回去又和小丫鬟們說我的壞話兒呢。」
金瓶噗哧笑了︰「九娘子,金籮把這話兒出去一學,我們竹園的石板地面都要給小丫鬟們踏碎啦。」
金籮頓腳氣道︰「婢子才不會亂學話兒呢,九娘子冤枉婢子。金瓶姐姐也不幫我,昨日我還幫你理清了好些個線頭兒,你就忘了。」
金瓶只是笑,探身去看金籮站的腳下︰「九娘子,蘿兒站的那處石板許是已經壞了,須得快快令人來修呢。」
「金瓶姐姐,你還來呢,我要發怒了,下回再也不幫你的忙了。」金籮連連頓腳怒道。她是四個侍婢里面最活潑的一個,竹園里包括辛嬤嬤都喜歡逗著她玩。
金瓶唬了一跳,裝模作樣地俯身下拜︰「姐姐知錯了,蘿兒好妹妹,你就饒了我這一回吧,要是那地磚真的壞了可怎生是好……」
「金瓶姐姐——!」金籮指著她向華苓告狀︰「九娘子你看,你看,金瓶姐姐就是這樣欺負我的!」
華苓笑得不住地揉淚花兒,把碗放下,擺擺手道︰「好了好了別鬧了,這些邸報都看完了,待會兒就送回前院去吧。今日爹爹在家中,我還順便要去看看大哥有沒有送信回來。」
「是,九娘子。」華苓既發了話,金瓶和金籮都正經了起來,各歸各位。
晚膳前,華苓讓金籮給捧著看完的舊報堆,踏進瀾圓。瀾園是丞公府很少見的兩層建築,整個就是個大書房,除了丞公日常起居的那三間屋子外,全都是各種舊籍和存檔的公文備份等物。
華苓一直覺得瀾園絕對是整個丞公府最重要的地方,若是一把火燒了這里,謝氏苦苦積累上百年的優勢就要丟了一小半去了。不論是什麼秘密資料,都只有紙質存檔,也許連備份都沒有的時代,要毀滅一個勢力的積累,其實很簡單。
謝丞公正在書房里看奏章,眉峰緊皺。見華苓笑眯眯的跟著謝貴進來,他的面色松了些,和聲問︰「小九這回的邸報已經看完了?」打量小女兒兩眼,見她著一身淺紫色襦裙,拾掇得清爽文雅,謝丞公頗感滿意地點頭。
「是的爹爹。小九已經看完照帝八年到十八年的啦,這回來取最後一批。」華苓隨意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時常來拿各種書和邸報看,進出丞公的書房多了,華苓在這里自在得很。
瀾園里的書籍,除了少部分機密文件外,其他的丞公都不禁兒女翻看。但他是個很不好糊弄的爹,只要兒女來取書看,回頭他必會在某個時間問對方從里面看出了什麼東西,學到了什麼東西,若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來,必定是要挨罵的。所以次數多了,還會堅持來取書看的就剩下了華苓,還有四娘。
當然,進進出出的,和父親見面的時間自然就多了,交流多了,感情自然也相對會深一點。
謝丞公道︰「方才你四姐才來了一趟,也取了一些邸報回去看,也說是上回那些已經看完。爹爹也沒想到,除了你之外,你四姐也有這點恆心。」言語間對四娘頗有幾分贊賞。
華苓微微一笑︰「嗯,四姐姐總是很努力的,樣樣都學得好。我比不得她,我只看感興趣的東西。」
華苓自己看邸報是有著自己的想法的,她不知道四娘是什麼想法,但四娘也會偶爾取些邸報回去看,回頭丞公問起來,也能說得頭頭是道。
所以華苓以前只覺得四娘身段兒柔軟,現在確實覺得她是很厲害的女孩子,似乎只要姐妹們能做到的事,她都能做得一樣好,甚至更好些。活到這個份上,這份毅力也實在是了不得了。
謝丞公深深看這個女兒一眼,微笑不語。九娘從小就不顯山不露水,但是要說到心靈敏慧,穩重大氣,其實連大郎都比不得她。大郎的出色是教出來的,小女兒的出色卻更像天生的,若是這個小女兒是個男孩兒,也許將比大郎更適合繼承他的位置。
謝丞公搖搖頭,隨手從袖里模出一塊光潤可愛的羊脂玉佩遞給小女兒,眼神溫和道︰「拿著玩吧。你四姐也算得上冰雪聰明,只你也沒有必要學她。」
「多謝爹爹。」華苓笑眯眯地收了。爹爹和大哥差不多,隔三岔五就喜歡給她帶點好東西,她都習慣了。看父親臉上還有未褪的幾分不愉,她好奇地問︰「爹爹遇到了不好處理的事麼?」
謝丞公神色不愉,頷首道︰「最近松江周近有些個豪商,辦起了棉紗紡織廠,他們有一批新式的織機,工效比如今使用最廣的水力織機還要好些。新技術原是好事,但這些豪商出布甚快,卻擠得許多織房無以為繼。」
華苓微微一愣,超前的技術什麼的……她不禁問︰「新織機,可是長公主的那個西式工坊的出品?」
「小九你如何得知?」謝丞公眉一攏,眼神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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