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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丞公府來?」晏河語調微揚,上半身前傾,一雙美眸意味深長地看著華苓。
「是的,家父是江陵謝氏當代族長,諱熙和。」華苓雙手按在膝上,從容回視。
小女孩兒坐在那里,有如一尊上品玉雕,裝束禮儀得體得無懈可擊,唇紅齒白,眼神清澈,完全是一名世家貴女該有的樣子。若要說她和別的女孩兒不同,還真就只有那格外出挑的沉穩安然樣了。晏河眸光閃動,忽然一笑,不再追問。
她拍拍手,一名嬌俏宮婢悄悄出現,呈給華苓一卷古舊的絹書,以木為軸,看著又舊又殘,但是應該很有些歷史了。
華苓展開來一看,卷首是《南山》二字,迅速看了一遍,發現和丞公府里的殘本不同,多了許多內容。她微勾唇角一看晏河公主︰「這是南山經的古全本,此書我家中也只有殘本,長公主真是好運氣。托公主的福能看完全書,多謝了。想必公主也不會介意我歸家之前謄抄一冊吧,帶著此書歸家,爹爹一定會很高興的。」這位公主心思縝密,就是拿來做個由頭的細節也齊齊整整的經得起推敲,既然如此,她也要表現得上道點兒麼。
「苓娘不必急。好書就該在愛書人手上,這卷書便是贈與你又何妨?我第一回見你時就在想,看著你依稀就覺得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很親切。不過,你比我小時候要穩重多了,也討喜得多了。」
晏河語氣頗為親昵,慢慢說著,旁邊的小泥爐子上小銅壺的水沸開了,她輕輕執著壺傾出一道細細水柱,將茶具濯洗一遍,泡上香茶,然後親自斟出兩碗來。素白的手將蓮花樣的青瓷碗推到華苓面前,晏河笑容淺淡,道︰「我泡茶手法一般,苓娘隨意品一品罷了。」
長公主和丞公家的小庶女之間地位還是差了一截的,長公主親自為華苓斟茶,這已經算得上十分殷切了。
「勞煩公主。」華苓便大大方方捧起茶碗,輕輕啜一口,沒再說書的話。
茶香裊裊之中,對坐的兩人都暫且沉默下來。
華苓側頭看向廊外,花木幽靜,溪流從一座精巧的山石旁邊蜿蜒而來,從她們身處的回廊下淌過。
這方小回廊就在長公主擺宴之處不遠,卻建得很巧妙,听得到不遠不近的宴場喧鬧,從那邊的庭院里如果沒有人引導,卻走不到這里來。
是個很適合的聊天的地方。
華苓確實不願意提起任何有關自己的匪夷所思的話題,這是保護自己,也是沒有必要提。既然生在這里,就在這里好好活下去就好了,這是她的想法。
但既然有機會坐在這里,她倒是很有興趣和長公主聊些別的東西,其實對方說的沒錯,兩人的氣質甚至處事方式,也許都有些相似。
「不知公主可曾離開金陵,游玩大丹各地?書上說大丹各地風景奇勝無數,我家哥哥旬日前離家游學去了,我真羨慕的很。」
「身為女子,受限之處多得很,哪里能隨意出行?」晏河長公主搖搖頭,看著華苓苦笑了一下︰「便是我貴為一國長公主,在這一點上和普通人家女兒也沒有多少不同。我頗愛外國風物,我那西市工坊在最初的時候,也是因為想要讓西域來的工匠們在金陵建造一座西域風味的建築,才設起來的。」
「啊,早听聞公主在那邊的莊子上建造了一片很有意思的建築呢,尖頂、多層,與我們大丹的飛檐翹角樓閣很不同。」華苓很有興致地說︰「以後有機會的話,很想親自看看。不過我爹爹平日管教頗嚴,幾乎日日在家中听講,等閑也出不來。」
晏河長公主黛眉微蹙。這小女孩兒氣質真的很沉穩,但說話里又透著滿滿的天真氣。難道真是本土生長的女孩,只是因為丞公調.教得好,才這樣出挑?
晏河一手按在案幾上,眼神灼灼望著華苓道︰「既然如此渴盼著看外面的世界,苓娘有沒有想過,如果這個世界能變得比現在更開放,對女子的約束更少,你我游覽大丹各地的願望就能實現?世界並不只是男人的世界,如果沒有女子構成了另一半,這個世界早就該滅亡了。」
華苓挑了挑眉毛,很有些驚訝地看著長公主︰「長公主的意思是,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這樣的念頭,在你看來是不是很狂妄?」晏河微微露出些黯然來,羽扇般的眼睫像倦怠了的蝴蝶一般,輕輕墜下,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映成了兩扇陰影。
一個頂頂美的人露出這樣的神色真是令人心疼得很。華苓搖搖頭︰「並不是。華苓知道,這是一件很難很難辦成的事,公主能有這樣的想法,很有勇氣。」
「你可曾有過大夢一場醒來,清楚記得自己在夢里行走過了無數條道路,經歷過了無數風波起伏的境遇?」晏河深深看了華苓一眼,慢慢地說︰「我就夢見過另一個世界。那里與大丹有許多不同,那里的人出行可以日行萬里,可以隨意與千萬里外的朋友說話,那里的男子和女子是平等的,也就是說,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那里的女子甚至能夠**地去外國游學。你看看這個世界,朝廷是男子的,商業也是男子的,匠事、農事也是男子的,女子呢,雖然還不至于被關在家里,但重要的一切職位都沒有女子插手的余地,女子不能對這個世界的變化表達出自己任何的意見來。」
晏河傾身,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深深地、甚至有些惡狠狠地盯著華苓,提高了聲音︰「苓娘,難道你對這樣的世界,一點點不滿都沒有嗎?我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很有主見、很聰慧的女孩兒,也許你比這個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子要更聰明,你真的甘心,被這樣的一群男人壓在你頭上嗎?雖然你現在才八歲,但是你願意到成年之後,就嫁人、生子、一輩子相夫教子,泯然眾人中,直到身入黃土?」
華苓沉默了片刻。她垂眸凝望著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柔女敕白皙的小手,手背上依然有著五個小小的肉窩窩,指甲被修整得整整齊齊,透著微微的粉色。
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她當然不願意就按照世家貴女們的軌跡一直走下去。
但是,人並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的,在其位而謀其政,如今她還太小,不過是丞公府里的庶女兒一個,即使丞公爹頗為疼她,她能做的也依然是乖乖進芍園听課,一日日長大。出色一點點會被稱贊,奇言怪語太多,會很危險。
她輕輕嘆了口氣,直視著晏河問道︰「就算我不是這麼想的,長公主,你覺得我又能做什麼?我現在還很小。」
晏河露出幾許失望,語氣也淡了下來。「人的才能和年紀並不是絕對掛鉤的。苓娘,以你的聰慧,你自然明白我在說的是什麼。其實我們之間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不要急著否認——我想,我們想要的世界應該也不會相差很遠。苓娘,我需要你的智慧。就算現在不行,等你再長大一些,來幫我吧,我們合作,一定能讓這個大丹變得比現在更好,女子也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到時候,你所得到的也肯定會是最好的,我保證。」
晏河語調激昂,美麗的臉容透著無比自信的光芒。
「所以,長公主現在做的,就是賺取足夠的財富麼?」華苓凝視著她,輕聲問。「華苓曾听爹爹提過,長公主以西市工坊出產的技術,開設了許多產業。」
「那是自然的,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是麼。」晏河一揚眉︰「這事我開始得很早,幾年細細經營下來,每年得利都很不錯。賺錢的生意都是這樣做下來的,每年得到的利潤我會拿出三成以上繼續投在工坊里,繼續研究新的技術。這些技術讓大丹改變了許多,你說對不對?這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如果你願意來幫我,我絕不會虧待你。」
「聖上應該非常支持公主的作為吧。」華苓問,沒有接她的話。
「當然,沒有父皇和母後的支持,我也辦不下這麼一大攤子的事來。」晏河笑道︰「所以雖然賺的多,也有很大一部分要進入父皇的私庫里,那可真的是連個水花兒都打不起來了。」
華苓原本有些明亮的眸光暗了下來。公主和皇家綁在一起,她則和世家綁在一起,說合作,哪里有這麼容易?
就算不提皇家的吃相太難看這種事,現在的她也是太弱小了,兩邊都無法抗衡,就算與晏河合作,也必定要以晏河為主,到後面,也許她根本無法影響事情的走向。
華苓誠懇地朝晏河躬半腰,平靜地說道︰「這一席談,公主教了華苓許多,非常感謝。但是華苓還小,如何能摻和到這樣的大事里面。公主,華苓先告退了。」
小小的少女沉靜地站起身,再次禮儀周全地福一福身,準備離開。
「站住。」
晏河長公主的嗓音是略微低沉的女中音,沉下語氣便顯得極其威嚴。
「謝九娘,你又何必如此防備于我?」晏河長公主起身,長裙迤邐,慢慢行到華苓身邊。「我對你並無惡意,為何不能推心置月復、一起努力?三年前……你應該是與我同一時間來到的吧?也許,我知道離開的方法。只有大家都開誠布公,我們才能幫到對方,對吧?」
晏河緊緊盯著華苓的眼楮。
華苓平靜地回視,片刻後,她勾起唇角︰「晏河長公主,華苓出來甚久,姐姐們應當在尋我了。」
晏河臉色愈發冷了,她抬起了下巴,淡淡道︰「你可知,城北清風觀中,虛靜道長正在我府中做客。只要我一句話,今天就能讓你在這里掛上一個借尸還魂,妖邪入體的名頭,回頭滿金陵人一人一句話,就能讓你站到火刑架上。你江陵謝氏必容不得你。不能為我所用的話,我也容不得你。」
華苓的眸子里漸漸結成了冰。
「長公主,成大事者都是這樣的不拘小節麼?」
「只看你的選擇。」晏河長公主揚起雙掌輕拍,兩名宮婢抬著一盤光華耀目的珠寶呈上,她含笑道︰「你看,你生來不過是庶女,將來即使出嫁,也不能得到多少嫁妝。但只要你幫我,我也會回饋給你一輩子用不完的珍寶,和地位。」
華苓冷冷道︰「那長公主便讓金陵人的唾沫淹死我罷。」
晏河伸手按住華苓的肩膀,輕聲道︰「你不該小看我的能耐。」
又兩名侍婢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靜靜地一人一邊,站在華苓兩側。
這是要以武力威脅她。華苓只覺心里的怒火已經壓制不住,握著拳頭。金甌被留在了外面,必然是被阻住了,現在沒有人能幫她。
「放開她。」一道蠻橫的聲音遠遠傳來。
晏河長公主臉色一變,勉強笑道︰「衛五郎君,你如何來此?」
衛羿面色冷峻,大步走了過來。守在附近的僕役宮婢明顯身有武藝,想要攔他,卻被一腳一個不論男女全踹到了地上翻滾,過來直接將華苓牽到身後,挾制著她的兩個高大宮婢也是一人一腳踢開。
手被溫熱帶著厚厚繭子的大手握住了,華苓仰頭看衛羿,心里一暖。
「衛五你如何來了?」
「來尋你。」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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