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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丞公遣人來叫華苓到瀾園去的時候,華苓正在三娘的桂園里看她的繡品,二五六也在這里。
時進五月,離九月丞公爹的生日已經不遠,勤奮的三娘今年準備的生辰賀禮已經繡到一半了,是一幅空山流水圖,意境幽然。
不僅如此,三娘還依照之前的承諾,抽空給華苓繡了一把以檀木為骨,素絹為面的團扇,圖案是右下側三兩碧色荷葉、一支剛剛竄起水面的荷花骨朵兒在中央,青青水波之上,兩只小小的蜻蜓振翅飛舞。
「小九喜不喜歡?」三娘眉目柔和,素腕托腮,含著溫柔的笑意問。
「必須喜歡啊!」華苓執著扇面看了一陣,高興得眼楮閃閃發亮︰「三姐姐簡直是織女降世,我覺得,全世界就我三姐的繡藝最好了。我已經想好了,你給我繡的繡品我都要好好保存起來,這可是傳家寶啊,以後傳給我兒子、再傳給我孫子,百十年以後,每一幅都會價值千金。」
這小守財奴的樣子叫二娘三娘忍俊不禁,五娘是一看華苓高興就想調侃她︰「這麼說,小九是以後生幾個孩兒都想好了呢?說起來呢,衛弼公家有五個孩子呢,小九你是不是也得生這麼多?」又誠懇地建議道︰「三姐姐,要多給小九繡幾幅畫兒才行啊,不然小九到時候不夠分怎麼辦呢。」她說話又快又脆,爽利得很。
華苓一瞪眼,抱著扇子道︰「五姐你個壞蛋,我才不生呢。我才幾歲呀,五姐你不要欺負我啊。」
五娘也學華苓一瞪眼,搶道︰「五姐我說的是實話,哪里有欺負你。我們方才都听到你說要傳給兒子,傳給孫子啊,那至少也得有一個孩兒呀,那就是生了一個。所以呢,小九果然是已經想好了以後生多少孩兒嘛,你們說是不是,是不是?不然與爹爹說,叫你早些兒嫁呢?」五娘笑嘻嘻的問姐妹們和侍婢們,各個都是拿眼楮看華苓,見她鼓起了臉,越發笑成一團。
華苓不雅地翻了個小白眼,個個姐姐都喜歡拿著她來開玩笑。
三娘捂著嘴笑,渾身直發抖,好久才說出話來哄華苓︰「……放心,呵呵,小九啊,繡活兒容易著呢,三姐有空兒就給你繡一兩樣,好不好?」三娘一向安靜,連話也不會很大聲說的,像這樣捂著嘴大笑,基本上就是她的極限了。
那當然好了!華苓立刻換出了一副甜滋滋的笑,蹭過去扶著三娘的手臂諂道︰「好啊∼我知道三姐最疼我,我最喜歡你了。下回叫金瓶做了糕點,一定給三姐送最大的一份兒。」
三娘笑著點頭。她也願意給九娘繡東西,一是九娘為人好,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和姐妹們分享,二是和九娘相處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得到她對姐妹們的喜愛和親近,人的心意如何,是在話里行間都掩飾不了的。三娘會想,其實真怨不得爹爹、大郎、姐妹們都喜歡和九娘相處,因為她只要喜歡你,就會熱乎乎地告訴你,一點都不矜持,又有足夠的分寸,讓人的心暖呼呼的。有九娘在的時候,姐妹們在一起做什麼都會多好多笑聲出來。
總是這麼討喜的妹妹,多寵愛著些又有什麼呢。
六娘忽然插嘴說︰「小九上回說最喜歡二姐。怎地變得比那儺戲里的壞郎君還快。」六娘平時反應略有點慢,氣質憨憨的,但這並不妨礙她在某些時候扔出一句噎得死人的話來。
桂園的廳堂里女孩兒們又笑開了,六娘這話說得正是時機啊。
華苓語塞了一下,這些話不都是順口就來麼!為什麼要和她計較啊!能不能對她好點兒!
二娘噗哧一笑,擰著華苓的臉頰子扯了扯,佯怒道︰「就是,小九啊,難道你這就忘了二姐對你的好了?上回你騎射課遲到了,柳教授罰你蹲兩個時辰馬步,要不是有我說說情讓教授改日再罰,你就得繼續遲到芍園的禮課,鄭教授又要接著罰你了。難道二姐現在對你不好了啊?」
華苓苦著臉,左右看看,轉移話題道︰「那個呢,其實我也最喜歡二姐了……不知道七姐的傷好了沒有,我今天還沒有遣人去茶園看。想來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吧。」
說起七娘,姐妹們的面色都淡了些。在衛氏馬場里,七娘墜馬摔傷是誰也不想看到的事,她們也很緊張,很擔心。
她們何曾有過對七娘的壞心。
但是回來之後,牟氏對七娘受傷的反應極大,立刻防她們像防賊一樣,派了好幾個僕婢守在茶園里,她們起初想去探望七娘,通通都被擋了回來。
當家太太的行為總是沒有辦法讓娘子們心情愉快,相處多了,都知道七娘的好性子,大家都很願意多和她玩,但是有這樣一個太太在中間梗著,姐妹們是不可能和七娘更好的了。
彼此間,還是遠著些吧,對大家都好。
五娘不滿地撅了嘴,輕聲說︰「小九,在七娘好之前,你也不要多派人去茶園問了。太太不喜我們。」沒有必要去找不愉快。她看看華苓,很直接地補充道︰「太太尤為不喜你。」
五娘心性爽直,最看不得太太的做法。當時在馬場里是九娘站出來,而且還把七娘的傷處置得很妥帖,回來良醫們不是都說,九娘做得很對麼。而且,也是衛羿身上帶了藥叟的頂級傷藥,讓七娘這回受傷吃的苦頭減到了最輕。
九娘做的難道都是壞事?太太竟對她一點感激都沒有,面子上說了兩句感謝的話,轉頭就連茶園的門都不讓進了。
而且,九娘還是和七娘關系最好的一個,兩人關系好,滿府下人誰不知道!
姐妹們哪一個不會看人臉色,這下都是看出來了,也許,對于華苓和衛家子訂了婚這件事,滿府的人里面,也許最不高興的不是四娘,而是太太。太太也許將所有不滿的情緒都放到九娘身上了。
誰都有權利去嫉妒別人得到了他沒有的東西,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這麼做的。
听了五娘率直的話,華苓沉默下來。
她發現,沒有辦法在姐妹們之間多提七娘了,牟氏的作為太讓人不愉快,又將七娘和姐姐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推遠了。
但她不想看到七娘再一次被姐姐們疏遠,七娘的情緒總是偏悲觀,多和姐姐們在一起對她的身體有好處。
所以華苓認真說道︰「二姐三姐五姐六姐,太太歸太太,七娘歸七娘,這麼想好不好?七娘性子很好的,她心里其實很喜歡我們的。」
二娘淺笑著嘆了口氣,揉了揉華苓的臉蛋子。「誰說要不理會七娘了麼?七娘總比那兩個好多了。」其他三個也是心有戚戚焉地點頭,要跟四娘和八娘比的話,七娘不知道好出多少倍去了。
氣氛有些沉悶,二娘轉而說起了王霏︰「昨日得了霏娘送過來的信,說是已經在武當山上的道觀安頓下來了。她說山上生活略有些清苦,但是原來也很讓人心靜。沒想到,相公竟把她送到那麼遠的道觀去了,我還以為只是會讓她在金陵附近的道觀里修行呢。」
「城北的清風觀,雖然香火很盛,但離得近了,受打攪的可能也不小。」三娘也說︰「霏姐姐是要吃苦了。」
五娘快言快語說︰「雖說山上生活很清貧,但也十分自由。我跟你們說,我早就想好了,若是日後在夫家生活不順心,我也出家當個女冠,自由自在的。說不定還能時常來探你們。」五娘的作風,那是絕對硬朗的。
華苓翹了翹嘴角,恭維道︰「我就知道五姐是個有見地的。」
「那是自然。」五娘應完了才覺得華苓說的是反話,立刻糾著她擰臉頰子,豎起眉毛喝道︰「好啊小九,這會兒還學會說反話了呢!別跑,讓我教訓教訓你。」
五娘動作利落,華苓挪了兩步就被抓住,只覺得臉都快被扯長了,苦著一張臉娛樂了全桂園的人。
五姐妹說說笑笑的在桂園耗了半個下午,一塊兒用了晚食,正準備散的時候,三娘的侍婢桂枝進來稟告說,丞公讓華苓到前院去。
五娘冷哼一聲道︰「連問都不用問,肯定是四娘去與爹爹訴苦告狀了呢!她也好意思。早上和小九在馬廄那里吵架,明明就是她無理取鬧,竟還有臉去找爹爹說!」五娘拉著華苓的手,惡狠狠地告訴她︰「小九,你沒有錯的,去和爹爹照直把事情說了就好了,她自己要犯眼紅病,誰有空陪她耍子。爹爹很公正,不會光听她說話的。」
華苓笑著點頭︰「放心吧五姐,我知道要說什麼的。」
走進瀾園的書房,華苓就看到四娘眼眶紅紅地站在爹爹面前,明顯是剛哭過了,一臉委屈的表情。
而丞公爹呢,坐在他那堆了不少信件奏章的書案後面,正在凝神看著攤開的一份奏章,神色很淡然,也沒有理會四娘的意思。
「爹爹我來了。」華苓淺笑著走進去,又朝四娘打招呼︰「四姐。」
四娘瞪了華苓一眼,可憐見的,一雙美麗的桃花眼哭得腫起來了,連眼縫兒都被擠得小了不少。華苓不由玩味的想,四娘這是從早上開始哭到現在呢?不然眼楮也不能這麼腫吧,犧牲挺大的了。
謝丞公抬起眼,淡淡掃了兩個女兒一眼。四娘十一二歲,九娘八歲,年歲上差得其實不多,四娘也只是比九娘高大半個頭而已。但是心性上差得就遠了。
他也不理會華苓,朝四娘問︰「可是哭夠了?」
四娘低眉順眼地,連抽噎都不太敢地回道︰「回……回爹爹,女兒不敢再哭了。」
她怎麼敢再哭?她哭著進來瀾園要告狀,爹爹還沒听她說完第一句話,就直接道︰「要哭就哭清爽了才許說話。」爹爹說完就專心地看文件了,對她是連半個眼角都沒有分,就好象她不是站在跟前一樣。期間謝貴進來了數次,也是當她不存在一般,這種感覺,簡直讓她窒息。四娘這才發現,爹爹的脾氣不是消失了,是只有看見他看不慣的事情,才會現出來。
爹爹對她的感覺一定差了許多,因為她是哭著來的。四娘很後悔、很不甘心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不由後悔,為什麼要听姨娘的話?姨娘說要哭也要在爹爹跟前哭,讓爹爹憐惜她些,但是爹爹分明對這樣的舉動一點好感都沒有!
姨娘是害她呢!
華苓看得好笑,丞公爹也真是雷厲風行,簡單利落,看樣子是晾著四娘在這里不短時間了。這一招真是高明,是在無聲無息地磨四娘的性子,爹爹也看不慣四娘哭哭啼啼的進來哭訴、好像受了無數苦楚的吧。
「說話就說話,從容大方,四字做不到?芍園里禮課的鄭教授就是這麼教導的你?」謝丞公站起來,轉出書案,背著手站在兩個女兒跟前,語氣嚴厲。
四娘一嚇,下意識地想要抽噎,又想起爹爹極不喜她這種作態,委委屈屈地收住了,再也不敢幾個字幾個字地說話,還福身認錯︰「爹爹,女兒錯了,女兒再不敢如此了。」
華苓實在沒忍住,撇過頭對著牆上掛著的山水畫勾了勾嘴角。四娘挺厲害的啊,要是給她在這時候,真不一定能做到立刻彎腰,先把錯認了再說。她脊梁骨太硬了。
「知曉做錯了,便要改過來。若是爹爹再看到你為些許小事哭哭啼啼的,你當知道後果。」謝丞公板著臉說完這一句,這才道︰「如此,九娘爹爹也叫來了,四娘你是要說什麼,如今便說罷。」
華苓這才知道,四娘來了這里被爹爹堵得一句她的壞話兒都還來不及說呢。看看四娘腫起來的眼楮,華苓默默地有種,很為四娘心疼的感覺…也是因為家里其他兄弟姐妹都沒有這麼哭訴過,以至于四娘對爹爹的作風認識不清啊。
兩人根本不是同一個段位的,四娘想要在丞公爹跟前耍心眼,還太早了。
四娘有點呆呆地抬頭看了謝丞公一眼,對這麼忽然的話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就像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軍隊,帶著滿滿的斗志和怒火而來,她是有著重大的目標的,偏偏丞公爹不吃這一套,話也不听先給她一個排頭吃。
這麼一來,她心里那些個想好的說辭就散了,還沒說話,先就覺得心虛。不過轉眼一看眼帶笑意的九娘,四娘心里的惱怒立刻又都涌了上來,委屈地說道︰「爹爹,女兒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九娘對女兒惱恨至此,竟然到處去說女兒和紅姨娘的壞話。女兒從來沒有起過害九娘的心,女兒今日看見九娘在馬廄刷馬,便關心了她一下,但是九娘卻認為我在譏諷她。女兒以往贈過九娘許多東西,樣樣也許價值不高,但總是我為姐的一番心意。九娘,你為什麼要到處去說,說我認為自己比兄弟姐妹們都高貴,說我認為家里一切最好的都應該是我的。現在府中下人們都對我議論紛紛。但是我可以在這里發誓,絕對沒有這麼說過,否則天打五雷轟!」
四娘狠狠橫了華苓一眼,說道︰「九娘你還這麼小,到底是誰教的你說那些話?爹爹,府里的下人都在說我是個驕橫跋扈的娘子,我怎可能是那樣的人?爹爹,這是我最委屈的事……我相信爹爹不會偏袒誰人,會還我一個公道。」
華苓斂起笑容。四娘的春秋筆法用的真好,處處挑對自己有好處的地方說。
謝丞公不置可否,點了點華苓道︰「小九,你也說說,發生了什麼事。」
華苓笑笑︰「第一,我從不曾‘到處’去說四娘的壞話兒。以己之心,度人之月復,四娘把我看得太低了。第二,今日我在馬廄照顧我的小馬,四娘過來說了些我不喜歡的話,」說著將四娘當時的話復述了一遍,包括四娘問她是不是喜歡做‘這些下人活兒’,「四娘總是這樣,她說的話總是很容易讓我听了不樂,所以我把一直以來對她的看法說了說,希望她能改一改。」
「我們家的女兒就算不能很大方,平日里為人處事該有的分寸總得有罷?若是四娘好好把我當妹妹了,我自會好好尊重于她。四娘,待人處事,貴在一個‘誠’字,請你捫心自問,你對待我的時候,對待其他姐姐的時候,當真有想過這一點嗎。」
華苓淡淡地說完,仰頭看向謝丞公︰「爹爹,我想說的話就這麼多。」
華苓基本上就是居高臨下的在責備四娘,听得四娘極其惱怒,她才是姐姐,華苓說的這些話簡直是在羞辱她。
謝丞公看了華苓兩眼,又看看四娘,忽然微微笑了笑,道︰「九娘先回去歇息罷。」
四娘不可置信地問︰「爹爹?」她可是來告狀的,爹爹還沒有責備九娘呢,為什麼就讓她回去了?
華苓看了丞公爹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爹爹並不認為錯在她身上,所以也不打算在這里耗著她的時間。甚至爹爹只認為,這是場肥皂泡般的鬧劇罷了,沒有正經分個對錯的必要。他接下來準備做的事,是調-教沒有眼力勁兒的四娘,所以先把她遣回去,也算是為四娘留兩分面子了。
于是華苓很干脆地福了福身︰「爹爹晚安,女兒回去了。」說完轉身就走。
謝丞公滿意地頷首,神情凌厲而威嚴起來,盯了四娘一眼,問她︰「你可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四娘這才反應過來,爹爹真的是放過了九娘,在責備她!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她才是有理的那一個,爹爹卻這麼明晃晃地偏心九娘!
她委屈而憤怒地捏住了拳頭,抗聲道︰「爹爹,我沒有錯!九娘有什麼好,你總是偏愛于她。」
謝丞公背著手,淡淡道︰「你錯了。為父下面的話,你需細細听清楚。若是下回還如此作,也不必出去說是我謝熙和的女兒。」
「其一,人心有背向、有嫉妒之心乃是常事。你欲要往他人身上抹髒水並非不可以,只是手段拙劣,叫人一眼就能看穿,此是你的錯處。」
「其二,生為我江陵謝氏族女,自該有一份驕傲格局,為了這丁點小事,你就能拋去這份傲氣,哭哭啼啼于人前。此是你的錯處。」
「其三,」謝丞公的臉色慢慢變得愈發冷厲,他只是盯了四娘一眼,便把這小女孩兒嚇得小臉煞白,說不出話︰「我江陵謝氏家規第一,不可兄弟鬩牆,姐妹反目。謝華苡,你捫心自問,你今日來此處之時,心中可還牢記此條家規?」
「觸犯家規,懲罰為何,你可心中有數?」
四娘呆呆地看著父親。父親的表情是那麼冷漠,只看一眼,就嚇得她渾身發冷,上下牙關幾乎要咯咯相踫起來。是的,她忘記了,爹爹從來不是一個作風溫和的人,對于他看不慣的事物,他做的,只會是以最雷厲風行的態度處置掉!
她幾乎要大哭起來了,但是她並沒有,她此刻忽然覺得,和九娘那點齟齬算得什麼?九娘只是礙眼,彼此最多看不對眼,互相不說好話而已!
她是眼紅九娘得了那麼多的好處,但她就算在爹爹跟前爭破了天,也絕不可能得到那些,她在做無用功。而且,這一回她所付出的代價,將遠比她原本期待能得到的多得多。爹爹怎會容許她糊弄他?她怎會妄想要改變爹爹的決定?
她深深地覺得後悔!
也不必提四娘是如何認了錯,——總之從此以後,謝四娘安分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哎可憐的四娘
明天見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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