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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王家女已經出家為女冠,而當朝太子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太子乃是一國儲君,成婚儀式是比照帝皇成婚的儀式來辦的,極其繁瑣。即使現在立即確定太子妃人選,走完整個流程至少也要半年,太子成婚也必須是明年春天的事了,所以不管皇帝心里如何想,一道為長子賜婚的旨意還是在顯聖二十年的五月頒了下來。
明眼人背過身在自己家里就沒有不笑上一笑的,這四月里太子和王家女還是‘天作之合’,五月里太子妃人選就換成了隴州李氏女,這完美地詮釋了‘退而求其次’的意思。
皇家和隴州李氏的心都甚大,各種意義上。
大丹顯聖二十年的夏季過得很平穩,從南到北各地旱澇極少,風調雨順,糧食豐收,眼看著是極少見的大豐年。手底下出了這樣的好年景,謝丞公自然是極高興的,看家里的孩子們也順眼了不少,時不時就會拿出些好東西來賞給華苓等人。
謝丞公位高權重,單單是各年生辰宴上收到的禮物就沒有一件普通的,美玉、寶瓷、傳世書畫、各種各樣的舶來珍品,取出來給孩子們的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一來二往的,華苓就得了不少玩器擺件,讓她的私人財富很是增長了幾十上百倍,不得不在竹園里又闢了一間屋子作倉庫來收藏。
最炎熱的七月過去,又到了一年的仲秋佳節。
仲秋乃是團圓日。臨近仲秋,忙碌了大半年的大丹人,不論什麼年紀地位,就沒有不期盼的。要知道,這年頭普通百姓中可是沒有可是沒有‘休假’這種說法的,趁著仲秋佳節,除了作買賣的人外,倒是都可以歇上一歇了。
丞公府中,仲秋佳節的味道早早就濃郁了起來,當家太太主持,府中也早早預備了成擔成擔的各色節禮,按禮分送各相熟人家,府中上下應得的仲秋節禮也早早發放了下來。
竹園得了整整一籮筐的各色圓餅,有的是自己家做的,也有部分是相熟人家送過來的,五花八門什麼餡料的都有;兩筐節慶水果,從西域的哈密瓜、甜葡萄到嶺南出產的荔枝干、龍眼干都有;其他各項用例也比照平日的水準增加了三成。華苓一個小人物自然消耗不了這許多東西,最後大半都是分給了僕婢們,這也算是丞公府的慣例了。所以每到過節,僕婢們的生活水準就會大大提升。
所以大家都盼著過節呢,華苓看著庫房里保存下來的幾盞燈籠,笑著想。
仲秋日是大節日,芍園的課自然是要停一日的,不過丞公依然不允許孩子們缺席清晨的鍛煉,柳教授也是兢兢業業的在校場盯著娘子們結結實實地鍛煉完,才允許心早就飛揚起來的娘子們離開。
金瓶忙忙碌碌地,手里拿著竹園庫房的登記冊子,和金甌一塊兒先將仲秋節華苓收到的各種贈禮清點入庫,然後又順便將華苓的財產點算了一回。
回頭看到華苓在看前幾年存下來的燈籠,金瓶笑道︰「九娘子可是念著大郎君了呢?」
金甌說道︰「今年大郎君還在外頭,卻不能和九娘子一處過節了。不過婢子想來,我們大丹哪處都是要過仲秋節的,大郎君在哪里過節都虧不了。」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呢。」華苓拿起最早的一盞小燈籠,這是五歲那年大哥讓陳執事細細給她做的,細木架子、提柄雕花、六面覆薄絹,上面提了李太白的長詩。
雖然已經放了三年,但保存得好,只是原本潔白的絹面略有些發黃了,絲毫無損于它的精致。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這是前唐李太白的《把酒問月》。
華苓輕輕念出第一句,左手提著燈籠的柄子,右手將燈籠推得旋轉,眼里浮上濃濃笑意。舊物容易引起人對當時情景的記憶,如果恰好和它聯系在一起的情景溫暖而愉快的話,看一次就能回味一次,它能帶來的幸福感就是很多很多的了。
她實在是有個好大哥。
將庫房里的燈籠一一看過,華苓順手點了幾匹素面絹布,讓金甌拿出去發放給僕婢們制新衣,就出了庫房。
小丫鬟碧喧提著一盞新的小燈籠跑進來,高興地告訴華苓︰「九娘子,這是陳執事今年給九娘子制的新燈籠呢。」
華苓對燈籠的喜愛長盛不衰,陳執事也習慣了每年都給她細細做上一個小燈籠,加上大郎的囑咐,陳執事更是不敢怠慢,今年改進了制造工藝,燈籠做得越發輕巧堅固,也越發精致起來。今年的燈籠是四面的,因為是生肖龍年的緣故,陳執事今年是在燈籠上繪了一條騰雲駕霧的長龍,活靈活現的,看得碧喧等小丫鬟驚嘆不已。
華苓接過燈籠,彎彎眼楮道︰「去與金甌說,剪一身綾絹衣料,再從廚下的水果圓餅那些東西里撿好的裝上一籃子,都添在給陳執事的東西里面。我好像記得陳執事的幼女已經兩三歲了呢。」
「婢子知道了,這就去說。」碧喧趕緊跑去了。
金甌金瓶原本就在領著金籮等人,在分裝竹園要分送各園子的節禮,華苓不僅要給父母兄弟姐妹處、芍園各位教授處象征性地送一點節禮,也會讓人給府里相熟的一些個僕婢準備些不太貴重的節禮,比如時常幫她制燈籠和從府外給她搜羅小玩意兒的陳執事,比如幫她照顧白襪子的陳叟,華苓都是記著的。
雖然也就是記著,然後吩咐一聲下去而已,但總也是她的心意不是。
謝丞公照樣是午後才從府外歸來,仲秋節宮中是要賜宴的。
一家人早早在天未黑的時候就吃了團圓飯,謝丞公袖著手,看看活潑潑的一家兒女,笑道︰「往年我們家都是在府里過的節,想來孩兒們極少見過城中戶戶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的景象。今日爹爹與朱家借了一尾船,晚上便闔家于淮水上游船罷。」.
淮水是城中最大的內河,自古六朝金粉薈萃之所,兩岸人煙稠密,商業繁榮。不過歷經幾回戰亂,到得大丹朝時,如今的淮水兩岸已經改顏換貌,尋不到多少六朝時的痕跡了。
華苓身穿淺紫色綾紗襦裙,一雙小手籠在寬袖里,立在船頭,出神地凝望這繁榮的水域。
城中這段淮水寬有數十米,它幾乎是靜謐的,但兩岸高高低低的亭台樓閣無不燈光薈萃,更有裝飾著彩燈彩綢的舟船慢悠悠地在河上穿梭來往,讓整段水域都顯得喧鬧起來,臨水的樓上、樓下、水邊,處處都是呼朋引伴出來賞月賞燈過節的人,人人笑容洋溢、腳步輕盈。
明淨朗月當空,盛世人煙在下,好一幅良辰美景圖。
「真是美哪……」她忍不住喃喃對自己說,綻開笑容。
「阿九。」
「嗯?」
華苓應聲望去,卻發現衛羿站在十來米外的那條船上,在船上明亮燈盞的映照下,眉目顯得尤為柔和。衛羿旁邊,衛弼公夫妻已經在和謝丞公夫妻隔水互道節日安康了。
姐妹們都涌到華苓這邊來了,簇擁成一團,紛紛向衛弼公一家問安,歡聲笑語。相比之下衛家的船上正經主人只有幾個,還是算上了捎帶的朱家的長孫朱兆新,和朱兆新的一名叔叔名叫朱謙禾之後。幸好連帶僕婢們也帶了十幾個,滿滿站了一船,倒也不顯得多冷清。
隔得有些遠,大家都在喊著說話,華苓便只是朝衛羿展顏一笑,示意自己看到了他。
衛羿點點頭。朱兆新在旁邊蹦彈著喊︰「五哥,五哥,游船不好玩啊,我們到河邊上那花樓去吃酒。大家都是去花樓吃酒的。」
朱兆新向來是個小霸王,被寵縱慣了的,不知從哪里听說了淮水兩岸花樓美伎的事,這便喊著要去耍子了。
這都是什麼混帳話!二娘幾個年紀大些的紛紛掩面,不想跟朱兆新說話。這孩子年齡還不到兩位數,怎地就這麼浪蕩呢!
衛羿喝道︰「朱兆新,住口。」
朱兆新對衛羿是很敬服的,于是怏怏住了口,看得兩船的人都是笑個不住,惡人只有惡人治得了。
既然遇到了,兩家的船就也不急著劃開,就靠在一處說話。
一條小船從北面劃了下來,上面卻是王磐和王磷兩兄弟,遠遠認出了衛謝兩家懸掛在船頭的燈籠徽記,劃近了過來。
王磐在船頭拱手笑道︰「岳父大人、弼公,還有謙禾兄,家父正領著家人們在前方樓中賞月吃酒,高樓之上觀此淮水、明月,別有一番滋味。良辰美景如此,家父便令磐來邀諸位,何不棄船登樓,賞玩一番?」
「如此甚好,相公有心了。」謝丞公和衛弼公朗聲而笑,便命僕役劃船,隨著王家的小船往前劃了兩三百米,一座飛檐翹角、青瓦紅牆的三層八角樓出現在人們眼前。
船只靠岸,這三家的人下的船來,王相公領著家人已經下樓迎過來了,和和樂樂一陣寒暄,又是四家齊聚一堂的場面。
王家早有準備,已經在樓中擺了酒宴,長輩們在二樓說話談天,把年輕孩子們趕在最寬敞的一樓和視野最好的三樓作耍。
王家這座臨水的木樓名叫瀾塢,名字不太起眼,但是已經有幾十年歷史了,雕梁畫棟,時時整修,維護得極好。
華苓上了樓,站在瀾塢三樓的雕花窗旁邊扶著窗沿望出去,下面是一覽無余的繁盛淮水,上面是明月當空。
五娘六娘和王霧在一處,佔了另一個窗子說話兒。
王霧很是得意地介紹說︰「年年我們家都在這處瀾塢賞月呢,這處視野好,你們看,從這里可以把淮水上下盡收眼底。」
五娘點頭贊道︰「這處風景確實好。」又快言快語地提議道︰「我們來玩聯詩吧?光看月色風景也單調了些。」
王霧拍掌笑道︰「好主意。只可惜霏姐姐不在金陵,不然今年我們就人齊得很了。」
二娘安慰她們道︰「無事,最多兩年霏娘也就能回來了,到時候我們依舊在一塊作耍呢。」
「也是如此。」娘子們彼此相視一笑,那聖上都給太子賜婚了,等太子成了婚,王霏回來的日子也不遠了。世家向來同氣連枝,怎麼會容許皇家把王家嫡女逼在道觀里一輩子嫁娶不得。
王家大房的庶女王雪立刻便叫侍婢們去取小鼓和綢花、紙筆等物,樂道︰「這下好了,原本我們家只有幾個人在這里,玩什麼都玩不盡興,加上你們家兄弟姐妹們就盡夠了。」
于是也不拘男女,年輕孩子們在三樓團團圍著坐了一圈,定了‘月圓’為題,一人一句聯詩。一首詩二三十句,每聯一句大家伙兒評一句,若是公認不好的就要喝酒,公認好的指一個人喝酒。
衛羿和朱兆新也佔了個位子,但朱衛兩家偏重武藝,文學上就不可能費許多心思去學了,衛羿還能勉強接上一句,朱兆新就只有瞪著眼楮干看干听的份兒。
王家人是出了名的個個詩文全才,王雪、王霜、王霧,還有剛剛游學回到金陵的王硨、王磷,每一個在詩文上的造詣居然都頗深。謝家的郎君娘子們雖然也飽讀詩書,勤學苦思,但詩才上還是被王家子隱隱壓了一頭,只有二娘、四娘和七娘堪堪撐得住場面。
不過相比起衛羿來,謝家人也算得上才華橫溢了,于是每輪過去,衛羿基本上就是墊底的,罰酒沒商量。再加上詩才最出色的一句多半落在王家,于是王家人每輪還能多讓其他三家的一個人喝酒,很快二郎、二娘、三娘都被指著喝了若干杯。
華苓苦著臉跟著接了兩句,無功無過地隨大流過去而已,終于她站起來叉腰大聲道︰「我說,我說這樣不好啊,你們家的人太厲害了,玩這個不公平。」
看一眼華苓,王硨踞案執一把葵扇指著衛羿笑︰「哈哈哈!衛五,謝九護著你呢,你怎麼說,還敢不敢喝,敢不敢?」
衛羿平板說道︰「為何不敢。繼續罷。」其實罰酒的酒杯就指頭大小,一杯還不到一小口,實在算不了什麼。軍中只有烈酒,他自小隨父親兄弟喝慣了,是近乎千杯不醉的。
華苓翻了個白眼,說︰「按家族分不好,你們家實力太盛,玩不起來。不若就著大家所坐位置,分成數隊來比試罷?其實按我說的,聯詩有什麼好玩的,文縐縐的酸死了。玩投壺、雙陸不行嘛,輸了的人起舞、歌唱都是好的。」
「跳什麼舞?弓矢舞?劍器舞?拓枝舞?胡旋舞?」王硨立刻撫掌笑︰「謝九此議甚好,你們說如何?」
王二說了話,王家兄弟姐妹自然都是應的,謝家姐妹們也覺得好,投壺更刺激不說,載歌載舞讓眼楮耳朵都有得賞玩,確實比聯詩要有趣。
而且這樣限定了只有輸了游戲的人表演,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看到四公家的孩子親自上陣表演的呢。
于是大肚子長嘴壺被取來了兩個,放在中間,團團圍坐的諸位也不再按家族分,而是按位置分成了四隊。
衛羿、華苓和王磷、王雪在一隊,王硨、王霧、二娘、六娘在一隊,三娘、四娘和七娘、三郎、朱兆新一隊,還有二郎、五娘、八娘、王霜一隊兒。
投壺就可就是武藝高強的郎君們的拿手好戲了,華苓樂得很,跟衛羿、王磷組在一塊兒,他們這隊的勝率始終是第一的,壓制得其他隊輪流墊底。
又是一輪,剛好輪到華苓的隊伍,長嘴壺中已經插了十一支箭,箭尾塞得壺嘴滿當當的,眼看著是再插不進任何一支了。
規矩是,輪到哪個隊伍的箭進壺失敗,就要受懲罰。
衛羿右手中捏著箭,眯了眯眼。
朱兆新高興的蹦︰「五哥要輸了,五哥要輸了。」
王硨拿著蒲扇扇風,狀甚瀟灑,但是視線的專注暴露了他的緊張。他笑道︰「衛五,投罷。可是猶豫不決麼?」
「衛五,到你了。」二郎手里攥著兩只箭提醒道。這回衛羿投壺成功的話,下面就輪到他了。這回受罰的就在他們兩組之間。
王磷哼氣道︰「急什麼?我們肯定是要贏的。早贏也是贏,晚贏也是應,不過是叫你們苟延殘喘一番。」
華苓用她的團扇拍拍衛羿的手,眨眨眼楮看他︰「怎麼了?」
衛羿勾了勾嘴角,左手模模華苓的頭,朝其他人道︰「不急。若是你們前面的箭都不在壺中,這結果如何計算?」
王硨身體前傾,斂了笑容,盯著衛羿看了兩眼,深沉地道︰「若是你投了此箭,我們三隊前面的箭都不在壺中的話,我們三隊自然是要受罰的。」
二娘緊跟著笑道︰「可是衛五,要有此結果,你們隊的箭支必須全都還在壺中哦。」若要一箭下去,讓壺中的箭都倒震出來,也有人能做到的,但是若只是要弄出其中指定的幾支,那可就難了。
華苓瞪大了眼楮看衛羿,衛羿這是打量著每次都只能叫一家受罰,現在想將他們一網打盡了麼!
二郎陰險地緊跟著接了一句︰「若是衛五你不成功,你隊中所有人便齊齊起劍舞,如何?」
衛羿沒有說話,注目華苓。
王磷已經在非常盲目地表示相信他五哥,王雪倒是個不太敢賭的,于是拉著華苓問她︰「謝九你如何看?」
華苓看看衛羿,他是把選擇權交到她手上呢。
她彎起眼楮,一揮手里繡青荷蓮枝的團扇,氣勢凜然道︰「衛五,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略晚家里停電了一會兒不好意西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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