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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斐和謝華德是因為大郎前陣子回到族中,參加族里清明祭祖儀式的時候,和他們關系不錯,兩人認為大郎不能不到場,才聯袂過來藥院尋他。
華苓看看這三個堂兄弟說了沒幾句話就要一同往祠堂去,不由左右為難。她也想去,但是廚下還熬著藥。大郎也應該按時喝藥,這是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
「大哥,你的藥怎辦?」華苓大聲喊。
大郎回過頭來,眼神很堅定︰「小九,此事極重要。藥湯就暫且停用一日。」
華苓嘆了口氣,將灶火滅了,藥罐用厚布包裹著端到一邊,濯了濯手立刻奔出去跟上了三個哥哥的腳步。
幸好華苓打扮粗糙,動作也沒多少扭捏,兩個堂哥只當她是長得特別俊俏的庶生堂弟,只看了她一眼就允許她跟在三人身後。要知道,祠堂平常是不允許女性去的,即使是到附近閑晃也都不可以。
華苓听到謝華德在說︰「……爹心里的氣無處可消,就算揪不出幕後黑手,他也要將所有相關聯等人都從重處置,十六和十七曾叔公都是我們四房的直系……我哥的死,我嫂子、佷子女的死,必須有同樣多的人,受同樣的罪,才能勉強彌補……」
謝華德的話里,似帶著森森鬼意。
最親的人被這樣殘忍地害死,這世上誰能保持無動于衷?
華苓能理解二房和四房的行為,但是如此劍拔弩張地要釘死五房,也許族里的氣氛此後就再也無法溫和起來,二房、四房和五房之間,是要成生仇死敵啊……丞公爹一直以來的努力,每一任丞公的努力,不就是想要讓家族發展壯大,一直和睦團結下去?
華苓再一次發現,布這個局的人,對人性太了解了。
最可能讓人反戈相向、不死不休的矛盾,其實並不是無處不在的利益,而是人的感情。
只是牽涉對利益的爭奪,就會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但如果事情關涉人最關心的家人,血脈至親的生死存亡,只要一個人還有人性、有良知,都不可能會讓步。
華苓抬頭看著前面大郎一瘸一拐的身影,忽然想,如果這回大郎沒有幸好存活,她很可能也根本不能這樣冷靜地思考這些吧?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不論是什麼事,都能找到解決的方法的。即使是盛極而衰……她的手悄悄握緊了拳,也許很多時候,事態的變化都不是個人能夠干涉的,但總有辦法,能讓事情變得不那麼壞。
她不會害怕變化,不能。
祠堂是一個家族里地位最高的建築,因為這里供奉了先祖,這里代表了整個家族的血脈根源。
這是一個要求保持莊靜肅穆的地方,但是今天,江陵謝氏的祠堂因為爭執不下的兩方成為了沸騰的菜市場。
十六、十七叔公兩位曾叔公,已經是那一代僅存的兩位老人。兩位曾叔公是三十二叔公的長輩,已經九十多歲,在這個年代已經算得極度高壽。
家族的教育讓謝氏子弟幾乎是本能地敬重長輩,謝丞公為首,五房的家長齊齊整整地立在兩位老曾叔公跟前,面色沉重。熙字輩、華字輩,身在族村的接近兩百男丁也都來了,垂首立在五房家長之後,一個個噤若寒蟬。
華苓還看見了,在謝丞公等人右側,有七八名叔公輩的老人家來了,年輕後輩們,面色不敢有絲毫怠慢地給他們讓開路來。
他們都身穿滾白邊的黑色深衣,華苓忽然明白,這應該就是丞公爹曾經跟她說過的,族里能夠決定下代丞公繼任候選的長老團。
長老團泰半也是出自嫡系五房,但是他們並不執掌族中各項實務,他們是必須保持絕對公正的一個審判團體。
頭發全白的十六叔公頓著拐杖,站在祠堂門前,顫巍巍地大罵︰「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我族曾是何曾團睦的家族,子弟齊心,其利斷金。為了這小小一點利益,我的佷孫、曾佷孫,就這麼折在你們的陰私手段里。你們眼中,是只剩下了那點子利益,再無祖宗、無家族、無兄弟?不愛護兄弟姐妹,不愛護家族,一昧地往自己口袋里摟錢摟權,此怎敢說是我謝氏子弟?便是祖宗泉下有知,也要從棺材里爬起來,把你們一個個不肖子孫,按在池塘里淹死!……」
包括謝丞公在內,謝氏子弟一個個都被罵得不敢抬頭。
‘長輩’這兩個字的意義,並不只意味著‘就要埋進土里的、需要後輩提供生活物資、無法形成任何貢獻’的年長者。
它還意味著謝氏子弟的根腳出處,沒有長輩曾經的努力,就不會有如今這個繁榮的家族,謝氏子弟也不會有如今的地位。
只要一個人希望他的後輩孩子敬重、愛戴他,就不得同樣地敬重、愛戴他自己的長輩,道理是這樣簡單。
華苓站在大郎身邊,慢慢地抬起眼楮,環視了一圈。每一位叔伯、堂兄弟,看起來都是恭恭敬敬的。
江陵是塊山清水秀的臨江寶地,從春秋至五代十國,曾有三十四代帝王建都于此。江陵謝氏子弟都有著幾分山水浸染的俊秀文雅之氣,望之可親。
華苓不由覺得無法接受,在這些人里面,真的隱藏了一個,甚至是一群,想要讓這個家族分崩離析的人?
十六曾叔公說了一截子的話,停了下來喘氣。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更弱,他佝僂著脊背,兩個華字輩的年輕後生扶著他,才顫顫地站穩了。他的話不多,只是在十六叔公說了話之後,他慢慢地舉起了拐杖,往謝丞公身上打了兩拐。
用一種已經半截埋進了陳腐舊土當中的嗓音,慢慢地說道︰「和小子,開祠堂罷。孩兒們,不能冤死。」
開了祠堂,便是要在祖宗的見證之下,讓族里長老團的長老們和當代丞公一同審定,這一件事里面到底誰對誰錯,誰該擔責了。
謝丞公神情沉肅,躬身拱手道︰「十六、十七叔公。如今事情真相未明,我等手上證據不足,依然在調查當中。如此急迫定人生死,怕是要生冤屈。」
「族長現在當然不急,你家孩兒沒在那火場當中燒成灰。」熙字輩叔伯當中有人站出來,冷笑道︰「二房、四房的孩兒一家子都煙消雲散,數十條人命。他們都是冤死,慘死,他們的冤屈,才是真真的冤屈。難道族長竟是不把我二房、四房當回事。如今闔族人眼睜睜地看著,明明是五房蓄意謀害,你卻一昧回護五房,是何緣由?」
「怕不是,族長大房是和五房聯手,就想著要削弱我們二房和四房。」
「族長的孩兒年紀太小,無法爭位。族長,你是不是不甘心把位子交到我們二房、四房身上,和五房聯手,將我們的孩兒害了?」
「是不是如此?」
「大房,五房,你們好險惡的用心。」
五房之長謝熙鄭面色難看,重重指責讓他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掌管族兵訓練的二十七是他嫡親弟弟。被換成了死士的那些族兵,父母竟都是清清白白的遠房族人,根本沒有錯處。
原本族中訓練族兵,就十分注重審核家系,從來不曾出過這樣的事。二四兩房起初是要求將這批族兵的父母交出,全部處死,他是不同意的,後來兩房開始要求將他們五房全部審查一遍,他更是不可能接受。
二房四房的叔伯們一人一句指責著,他們的孩子慢慢也都激憤地加入了鼓噪,眼看著祠堂前,事態就要失控。
華苓深深地皺起了眉。這樣的情勢,所有人給予的壓力,都在丞公爹爹身上。一個處置不好,事情就會往越發壞的方向發展。
忽地有一溫暖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上。
華苓抬眼一看,是大郎。大郎面色沉靜,眸中看不到半點畏怯,他朝華苓看了一眼,又轉頭看向了父親的方向。
華苓輕輕地問︰「大哥,我們江陵謝氏,是要分家了嗎?」
大郎神色一動,露出淡淡的笑容,搖了搖頭。
謝丞公背著手,慢慢站直了腰。他上前幾步,轉身背對著祠堂的門口,面對著族中諸人站定。
他面色如寒冬霜雪,一字一字地道︰「誰叫汝等生出這樣的心?是誰在挑撥汝等意志?我謝氏子弟,自打入學,首要一個背誦的,就是祖宗遺訓。遺訓第一條,便是不可兄弟鬩牆,姐妹反目。熙清、熙鄲,勿要叫仇恨沖昏頭腦,令我等兄弟間齟齬漸生,叫那暗中作難的人心思得逞!我如今便在祖宗跟前——若我謝熙和這一輩子,生過半點對家族、對汝等不利之心思,做過半點對家族、對汝等不利之事,我情願天打雷劈,此世不得超生。」
當人有信仰的時候,誓言是很重很重的。
謝家子弟的信仰,便是祖宗。
謝丞公說了這些話之後,族人們都沉默了一會。
族長依然是在族中威望極高的族長,實際上,若不是兩脈孩子被無端奪了姓名,族中甚至不會有人,膽敢在謝熙和跟前說一句不敬的話。
謝熙和確實沒有太多動機去謀害二房和五房,況且他的孩子也是堪堪逃出生天而已。族人們的焦點,還是放在了五房身上。
謝熙清神色悲戚,他的幾個孩兒捧著兄嫂的骨灰,流著淚連喊了幾聲父親。
只要二房也要求開祠堂審判五房,五房人中兩房都有此要求,這次審判便是板上釘釘的事。
進入了這個流程,就不是普通問詢這麼簡單的了,按照以往家族中的慣例,在祠堂中審問,可以使用家法,必要時,甚至可以用上庭杖、夾板、鐐銬等來審訊。
謝丞公不能輕易松口,便是因此。二房、四房如今恨五房如此,還有不死死咬住不放,勢要讓五房從上到下都吃大苦頭的麼。
只怕,就算是折磨死了幾個人,這失了孩兒的兩房人,也依然不會甘休。他們,可是死了兩個最好的孩子,最優秀的兒孫。
謝熙清終于咬牙道︰「大哥,開祠堂罷!」
謝熙鄲搶上前,跪在了十六、十七曾叔公跟前。「十六叔公,十七叔公。我兒死的太冤,一朝化成灰骨,竟連收殮,也不得不與敵人之尸骨同存于一處。身為我謝氏子孫,為何竟落到如此冤屈地步。我每每想起便是夜不能寐。求叔公與我做主!」
四房子弟很快都跪伏了下來。跪伏並不只代表著臣服,它是一種壓上了全身心的請求的態度,重若泰山!
群情洶涌,已經到了不推進事態就要闔族沖突的關頭。
謝丞公闔了闔眼,正要開口的時候,大郎慢慢地走上前,慢慢地、艱難的朝曾祖輩、祖輩、父輩和兄弟們鞠躬。他說道︰「諸位尊長,請听小輩一言。」他朝謝丞公懇求地躬了一躬。
族人們有些鼓噪,謝丞公揚起手,眾人還是本能地安靜了下來。
「五哥、十三哥遇險,小子心中極痛。盼最終仇敵肅清,他們在天之靈得以安息。」大郎的身體還很虛弱,但他清俊的面容透著一股磐石般的沉凝。
他高聲問︰「小子有一言!敢問諸位族叔伯,可是蓄謀已久,想叫我江陵謝從此分崩離析?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可是想從此分成五族,各自為政?」
族人們哄然炸開了,誰會這樣想?他們都以自己是江陵謝氏族人而驕傲。一時無數的唾罵朝大郎噴去。
大郎不為所動,等人們的情緒略略平靜了,才說道︰「若不是,諸位叔伯,為何在此爭斗不息?請諸位深想,如此下去,彼此之間積怨愈深,不論是哪一房接掌丞公之位,他能否服眾?」
「不能服眾,是他無能!」有族人大聲說。
「如此,若是你掌位,你能做到?」大郎高聲問。
無數雙目光看向了那個人,他立刻就不敢再說話了。
「不能執掌此位,並非無能。人天生地養,術業有專攻才是正理。所在位置越高,責任越重,丞公之位,並非享受之職,乃是為家族鞠躬盡瘁之職。」大郎環視了一圈,朗聲道︰「也不知是哪位兄弟,如此處心積慮想要得此位置,竟敢將兄弟賣與外人。但我要告知于你,既你有如此心思,心中存一己私欲,你便永不能達到此等高度。你若是虛矯言表,竟以為能騙倒所有人不成,我族長輩各個火眼金楮,定不會將你放過。」
華苓暗贊了一句,大郎這話說的不錯!看長老們、叔伯們,各個的表情都好看了許多。
「諸位長輩,小子在此懇請諸位長輩,此等爭執,千萬莫要再持續下去。小子並非是讓清堂叔、鄲堂叔就此放下仇恨,而是,爭斗只叫外人看了我謝族之好戲,諸位何不想想,在族外,有多少人等著看我族分崩離析,等著吞吃我族虛弱的血肉,壯大自身?竟是于事無補,何必叫親者痛,叫仇者快?」
「越是危急關頭,我們便越是應該團結一心。那暗害之人,也不過是想將水攪渾,若我等自亂了陣腳,他便從中獲利。」
「怎可將此事輕輕放過!」謝熙鄲哀慟不已,指著大郎道︰「你竟是想叫我等,將喪子之痛輕輕放過!汝一小輩,怎敢在此大發愚魯之言!」
大郎沉聲道︰「並非將此事輕輕放過。如今我族中有賣族之賊,若非他里通外合,怎能叫我五哥、十三哥遇難?此等亂眼花招,正是那賣族之賊使出的好計,正正是要令我等自亂,令諸人視線迷糊,看不清真相。若是輕易相信,族人之間自相殘殺,我族實力漸弱,恐怕是越發無法追尋出真凶了。只有我等團結,那外界宵小,方才無法威脅我族生存。」
「那你卻說要如何!」謝華德沖上來,揪住了大郎的胸口。
大郎依舊面色沉然︰「只要我族實力不墮,以我闔族團結之力,怎會有追尋不出的真相。五哥、十三不能枉死,我族一年查不出真相,便查兩年,兩年查不出,便年年查下去。此乃關涉我族尊嚴之事,若是哪一任族長不願追查,是否能說明,他便是那疑凶?!」
族人之間又是一陣鼓噪。大郎說的,竟也有幾分道理。那暗中動手的人,最終也不過是為了權利。若是當真給他上了位,卻又漸漸暴露本性,族人自然會看清。
謝熙清、謝熙鄲等人的面色漸漸緩和了些。他們也是家族子弟,何曾願意看到家族分崩離析。如果家族能保證,絕不忘記這件事,孩兒的冤屈能有大白報仇之日,那麼,略作等待,並不是那麼不可接受的。
華苓心里的沉重慢慢消減,心想,大哥真真是歷練成熟了許多!
謝丞公眼底有著淡淡欣慰。
謝丞公和長老團商議後,在族中組建了審查團,專管五郎、十三一案的調查,族中的沖突,總算是暫時平息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不打臉一切皆可
最近打開onenote就不想碼字!tut我知道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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