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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苓一路安靜地回到竹園,直到回到臥房當中,揮退所有侍婢,才微微變了臉色。
她……從謝華鼎身上感覺到了惡意。
那是一種隱藏得很深的惡意,包含了輕蔑、厭惡和忌憚。但是他掩飾得很好,非常好,面上對她依然一派溫和。
這是一個非常厲害、有心計的人,他甚至意識到了她的敏銳,也對她在丞公爹和大郎這些人眼中的份量十分清楚,所以,他在丞公府里外諸多人眼中,擺的姿態就是一個謹慎而且足夠敏銳的後進小輩,對丞公爹有足夠的尊敬和敬仰,對大郎和她這樣的族兄弟姐妹有足夠的愛護。
華苓深深吸了一口氣。
身邊的人對她心有惡意,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發現了,像牟氏,像平嬤嬤,紅姨娘,這些都是看她不順眼的人,但她們同時也受著種種限制,沒有辦法對她形成什麼致命性的傷害。所以她們只是會給她帶來些許情緒上的干擾而已。
像謝華鼎這般,對她產生了惡意,卻又隱藏得這樣好的,是她遇到的第一個。在意識到之後,她感覺到了危險。
人類的面部表情、語言和動作會泄露出很多信息,即使是再厲害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身體的每一個細節。
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是忌憚著對方還是敞開著心胸接納著對方,這些都是可以從人的瞳孔大小、面部肌肉的運動方向、四肢的運動等地方看見一二的東西。
而剛才,謝華鼎在面對著她說懷柔好听話的時候,他的腳尖是向著側向而並不是正對著她,這是身體在情緒影響下本能的反應,隱隱表達著排斥。而謝華鼎同時還笑著撫模她的頭發,表達安撫時,他的瞳孔比正常狀態要小——但在面對著真正讓他愉快,真正喜愛的人之時,他的瞳孔應該是放大才對的。
還有身體站立的姿勢,如果謝華鼎真的如他所極力表現的是‘會為她撐腰’,他面對她的時候,就不會那樣微微後仰,依然代表著拒斥的態度。
相比之下,真正愛護她的大郎,從記憶里第一次撫模她的頭發的時候,就是整個上半身都會略略向她傾斜,面容帶著笑意地看著她的。
如果她不是擁有這樣的知識,如果她不是曾經受過一些訓練,她如今根本不可能察覺到這些。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本能地就覺得害怕了,若不是極力抑制,她的反應一定會變得異常……但是幸好,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也許,也是因為謝華鼎始終認為她的年紀比較小,對她虛與委蛇,並沒有提起足夠的戒備?
華苓按了按變快的心率,臥房門外,剛剛從廚房出來的金瓶在問︰「九娘子是怎地了?」
辛嬤嬤的聲音有些遠,在說︰「卻不曉得,許是想靜靜心呢。」
丫鬟們交談著,時不時會有一二笑聲和其他聲音,這些熟悉的聲音慢慢讓華苓的心安定了下來。這是她最信得過的一批身邊人,至少現在,在她們身邊,她是安全的。
端起枸杞紅棗茶,坐到窗邊的長塌,華苓慢慢整理起了現在知道的東西。
首先,她不過一個小庶女,謝華鼎為什麼要忌憚她?
謝華鼎說‘她不必管這些男兒才該管的事’——對她有惡意,只因為她是女子?
這麼一想,華苓又搖了搖頭,如果只是如此,一個單純認為女性不該牽涉這些事的男人,一個看輕女性的地位的男人,在她跟前不會這麼小心地防備。
那麼,是因為她距離丞公爹太近了,她的意見能被丞公爹听在耳中?
這兩名繼任候選人現在是在丞公爹的帶領下,慢慢熟悉朝事以及熟悉丞公爹手上的幾只力量,按照歷任丞公的選拔規則,年底之前,謝丞公將決定兩人當中的哪一個能夠成為繼任者,另一個就會被放到大丹其他地域去任職了。
但她從來沒有表現過對華鼎和華昆中任何一個的喜愛,要論血緣親近,她不也是和華鼎更親近麼。
若是論利益干系,華鼎是大房之子,她是大房之庶女,她將來會嫁到衛家,會成為衛家和謝家之間聯系的紐帶,兩邊的利益方向是一致的,她怎麼可能會反對謝華鼎成為下一任丞公,如此,對華鼎來說,她不該是‘自己人’嗎?
那麼,他認為,她的所作所為礙了他上位的路?
像這一次對族里的安排,最終丞公爹取的是她和華昆這一邊的意見。但這樣的意見不同,每天每天都會有不少,最終丞公爹作出定奪,底下的人都只需執行罷了,丞公爹是老練而沉穩的人,不會因此而看輕哪一邊。
以華鼎能被選為丞公候選者的成熟心態,以他這麼久以來表現的度量,他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不至于會因此而遷怒到她身上才是。
除非是,她所給出過的意見曾經壞過華鼎的利益,而且謝華鼎認為,她以後也可能會做同樣的事。
華苓微微眯起了眼楮——目前兩邊出現過的最大矛盾,無非是在對族里調查的處置之上,謝華鼎希望族里的調查狠手些,而她認為要保護好族人的合理合法的權益。
僅僅是這樣的意見不合而對她產生不滿的話,華鼎完全可以坦然表示出對她、對華昆、對謝丞公的意見——完全順其自然,像大郎,不就是怒不可遏,甚至直接回江陵去了?
但謝華鼎不僅沒有,還格外優容地表示對她的親近和安撫,這麼說,他掩蓋在這層親近下面的忌憚,未必來自于她這次的意見。
至少不是全部。
在更早的時候,她做過什麼事呢?
關于研制火藥的意見,關于建立研究坊的意見,還是關于東南海域的運河?
華苓微微苦笑了一下,晏河說的沒有錯,也許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站在了一個太被惦記的位置上。
那麼,反過來對謝華鼎觀察一段時間吧,她現在有一個優勢——謝華鼎沒有意識到她已經發現了他的想法。如果謝華鼎真的打算做點什麼,她也不是全無防備的。
……
「你是我的種。」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在扯謊!」
暗室里,少年的聲音高亢而尖銳。轟隆隆連串巨響,一個高高大大的架子被推倒了,又跟著連串的物件摔撞聲響,可見發怒之人是如何憤怒。
「你應冷靜些。」另一個說話的聲音是如此沉著、慢條斯理,甚至帶著微微的優越感。「你是我的血脈,無人能改變這一點。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你母親。」
「我不信!我不信!——我殺了你!」
「弒父者,可是要打下無間地獄的。」
「我的父親是謝熙和!」
「三郎,我知道你生來便是個聰慧的。」那聲音道︰「你定已經發覺了謝熙和待你是何等冷淡。你知道麼,你出生之後,是我親自將你和你妹妹並非他所出這件事,曲折傳到了他的手上。」
「你扯謊!若我父親認為我並非他的兒子,他怎會容我活到現在!我早死了!我早死了早死了!」
「我何必扯謊?謝熙和留著你,理由其實也很簡單。一不過,他看不起你!你身子骨也太弱了,他打量著你活不到加冠之齡,要弄死你不過一個手指頭的事,根本沒有將你放在眼中。二不過,他膽子小,他怕死!此事我們謀劃了三十年,用上了我們所有的力量,又以有心算無心,早已處置得毫無痕跡,他又如何查?若是他有那能耐查出來,我們早死透了,還等得到如今在族里翻雲覆雨!哈哈哈哈,尾大不掉,牽一發而動全身,謝熙和也真是能忍,戴了十年綠帽子,也還這麼心平氣和!這一點上,全天下的男人都要佩服他!」那人放聲大笑,笑聲在密閉的暗室當中回蕩,令人心煩氣躁。
「不許你詆毀我父親!我謝華英跟你這種人絕沒有一分半厘的關系!」
「這倒稀奇了,我想過你長大了會是什麼性子,倒沒想過會長成這樣。」那人嗓音里全是驚奇︰「謝熙和待你可有一丁點的好?他平日里可有正眼看過你一次?沒有吧?如此,你還巴巴地捧著他的臭腳干什麼?奇了怪哉,難道你也不是我的種?讓你爹我告訴你,爹的種可都是聰慧的好孩兒,最是識時務的,你的其他兄弟都聰明得很。」那人又補充了一句道︰「當然,你是當中最聰明的,你爹我是很看好你的。」
少年歇斯底里了片刻之後,竟是慢慢地冷寂了下來。
他的身體也不能允許他持續如此激烈的感情。
他沉重地,像風箱一樣喘著氣,慢慢地問︰「你為什麼來告訴我這些?你想認親?」
「好孩兒,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是我的種。看看你這與我同出一轍的眼神、表情和心志,你合該是我的孩兒。」他充滿贊賞地說了這些話,話聲一轉,道︰「其實,我還有很多的話沒有告訴你。」
「我打量著,你怕是覺得謝熙和留著你,是因為他還有二三分看重你罷?三郎,你是太天真了。謝熙和待謝華邵有多看重,你應該很清楚。他存了讓謝華邵去爭下一任丞公之位的心,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對謝華邵的種種磨練?一個好爹對待他的兒子,就是像謝熙和對謝華邵那樣的。」
「他留著你,可有留給你半點嫡子該有的排場名分?沒有。他不過是一時半刻動不了你,又不甘心留著你這條小命享受我們江陵謝氏嫡子該有的尊榮,就將你物盡其用,用來磨礪謝華邵罷了,你知不知曉?」
少年沉沉地笑了一聲。「那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將我弄出來。」
「你是我的孩兒,我不會瞞著你什麼。你只看見了他謝熙和是如何手腕高超、大權在握,卻不知道,三十年前,原本應該是我爹,你祖父去爭那丞公之位。謝熙和的資格早就沒有了,是你曾祖親口所判!但謝熙和竟使了手段,將你祖父身上潑滿了污水,害得你祖父不僅不能爭丞公之位,甚至不能再入官場。不僅如此,他還趕盡殺絕,將你祖父驅逐到西南那偏僻之地,守一片寡茶園,你祖母原本是金陵貴女,生生被他累得抑郁至死。」
「讓我等活得比賤民還不如,日日在仇恨當中煎熬,他卻安坐在此富麗堂皇的丞公府中,受萬民敬仰。他享用這尊榮已經多少年了?如今,我只是要取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我等手段曲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三郎,我們才是正義的一方。」
「骯髒東西。」少年輕蔑地說道。「做了這等事,還狡言為辯,你不過是藏在下水溝里的老鼠。」
這句話讓對方憤怒了,他似是震怒地拍碎了什麼東西,卻又強抑住了,和言勸道︰「你是我的孩兒,你本該是我的孩兒,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將你放在這里,是因為我對你寄予了極大的願望,你聰明、穎慧,你可以成為我在這條復仇路上最大的臂助,你生來就是我最聰慧、有潛力的孩兒,你所有其他的兄弟都不如你。」
「我可以保證,只待我將謝熙和一脈一網打盡,得了丞公之位,我就會讓你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我的繼承人。我已經為你留下了嫡長子的名分,只待事成,我保證你將來會繼承我,成為我之後又一任丞公,我江陵謝氏最頂尖尖的那一個人,誰也不敢再無視你。你的母親,你的妹妹,都會享受到最好的一切。」
那人激動地,描繪了一張絕美的藍圖。
「給我留個嫡長子的名分?我能活幾歲?」少年吃力地喘勻了氣,冷笑,「你當我還小呢,想哄我也想些好詞兒罷!若你當真是我爹,我還不如現下就死了,求來生投個好胎!」
少年的聲音是那樣尖而高,卻又陰沉而吊詭,帶著濃濃的、似是從十八層地獄的最底端溢出來的怨氣。
「死?口口聲聲就說死?你有沒有想過你妹妹?我可是看到了,你妹妹雖然與你同胞而生,卻長得比你健康、活潑得多,難道你不願她嫁一個好夫婿?還有你母親,若是你敢去死,壞我的大事,我就叫人將你妹妹與你母親擄走,送到窯子里去,你可以看看謝熙和會不會大張旗鼓去尋她們,我恐怕,他還巴不得你們這幾個人死得快些。」
「你敢!」
「三郎,你這麼聰明,定然知道應該如何選擇。謝熙和不是你爹,他只會害你。我才是你爹,我才是會護著你的人,將來你、你妹妹和你母親的尊榮都在我身上,都在你一念之間……」
……
「諸家大郎以千金求娶我們霏娘,相公以為如何?」
「夫人莫急,再瞧一瞧罷。」
……
「諸大郎君。」
諸清延領著兩個小廝,剛剛出了家門口,就听到一聲語氣冷淡、聲線卻媚甜的招呼。
循聲望去,不是作男裝打扮依然掩不住艷容色的晏河大長公主,還能是誰?
只見這位金陵絕色今日著了身杏色道袍,帶金梁冠,清麗嬌妍的面容上是柔婉動人的微笑。
她緩步走近,靠近到了郎君半臂之內,輕聲問︰「晏河欲請郎君水邊一游,不知諸家郎君,敢否?」
眼波似水,吐氣如蘭,這天下有多少男人把持得住?
作者有話要說︰小紅花,沒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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