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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苓覺得,顯聖二十二年的七月過得就像一個夢,還是一個從頭到尾都不好的夢。一切都顯得很荒唐,一夢醒來,許多人都消失了,丞公府里、金陵城里、江陵謝族里。
丞公府里少了許多熟面孔,丞公下了封口令,沒有人敢再談論七月里發生的事。致遠堂和前院三郎的園子都被鎖了起來,不再使用。
謝丞公是將牟氏以發妻的待遇下葬的,對外也只說是染病去世。三郎的墳塋相伴左右,葬在金陵南郊,屬于謝家的一片林地里。對這年代的人來說,女子去世以後,不許歸葬夫家祖墳是極大的羞辱,牟氏的娘家人千里迢迢從近嶺南道的臨川城來到金陵抗議,但是終究顏面無光地離開了。
丞公回了府,華苓便將可以調動府中兵力的青牛印交還,不再沾手府里的事。丞公將府中諸事暫時交到了大掌事謝貴手上。
不過這短短的一二日里,華苓在府里下人們心里已經越發形成了一個‘不能惹’的形象,再沒有下人敢怠慢竹園。
驟失其母、又沒了胞兄,七娘在很長的時間里都無法調整過來,整日里以淚洗面,沒有人能安慰得了她。華苓干脆以丞公府的名義往王相公府里送了封信。王磐和謝大娘來接走了七娘。在同胞姐姐身邊呆一段時間,對七娘總是有好處的。
對此謝丞公並沒有表示異議,也受了七娘離府之前行的拜禮。
府中的郎君娘子們八月里恢復了進學,經這麼一回以後,丞公這些孩子各個都變得越發听話守禮,調皮的不再調皮,懶惰的也不再懶惰,四娘八娘也很少在華苓跟前說酸話了。
不論如何,她們心里總有了些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即使是太太,行差踏錯了,一樣有一朝跌落塵泥的時候,不該自己得的東西,還是不去覬覦好些。
府里幾位姨娘們,在私下里更是反反復復地叮囑自己的孩兒,丞公信重的是大郎與九娘,這兩人也不是尖刻難處的性子,他們應當做的,就是與長兄幼妹相處好,一輩子總是受用的。
……
新皇昭登基,下詔改元道慶,次年為元年。新皇十分體恤民情,登基之後即與朝臣百官商議,將丹朝沿用五朝的喪制改去,先皇駕崩,舉國上下由服喪一年改為百日,百日後不禁娛樂嫁娶,而朝廷官員朝務繁重,更是允許只守三十六日,一下子就獲得了無數贊譽。
新皇挺有意思,不過也有明眼人心里明白得很,道慶帝的性子往好听了說就是謙遜溫和,往難听了說就是沒主見,這主意大約是如今的太後殿下,曾經的陰皇後的手筆。
兒子當了皇帝,陰太後是越發有存在感了,據說後宮在陰太後的管理之下,新皇的妃嬪們是十分和睦的。陰太後三天兩頭就會下一道懿旨,或是听聞金陵誰家小娘子才德雅盛,請到宮里陪著聊聊天。之後陰太後若是高興了,還會直接賜下些御制禮物來。也用不了多久,城里得陰太後邀請過的世家貴女就多了起來,對于金陵一些未婚小娘子來說,能不能被陰太後邀請到宮中一見,倒是成了一件可堪攀比的事。
當然,這跟王謝朱衛家的小娘子關系不大,陰太後也似有意無意避開了這四家人一般,有幾回,甚至邀請了七品、八品官兒家的女兒,回頭又稱贊她們蘭心蕙質,堪為良配。這下這幾位小娘子在金陵就出名了,立刻成了炙手可熱的婚娶對象。
三娘的婚禮終究還是被推到了次年八月,兩家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在澤帝駕崩的前頭辦事,也是沒有辦法。
丞公府中缺了主母,很快就有人家上門來保媒了,想要為丞公說一門親,說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為丞公繼室。
如今丞公府小一輩都在孝期,不能議親,來說媒的人家都是盯著丞公繼室的位置來的,也算得上絡繹不絕,能比之前給大郎、二郎保媒的人多了,華苓看得嘆氣︰「爹爹都過了五十歲,取一個十五歲的小老婆他好意思麼?」
大郎笑了,說︰「為甚不好意思。」
華苓問︰「年歲相差如此多,再過二十年,爹爹七十歲的時候,頭發全白,走路都走不太動了的時候,新婦才三十五歲,很年輕。若是爹爹去世,她年輕喪偶,往後又如何?能改嫁否?」
小妹妹的問題一如既往的犀利不守禮,大郎听得一愣。然後他揉揉華苓的頭,只是說︰「此事爹自會處置,小九又何必想這許多。」
「我就是想許多。」華苓往後躲開了大郎的手,抿起了唇。她不想與大郎說話,低頭將棋盤攪亂,開始將黑白棋子往罐子里撿。
九月初大郎才從江陵下來,又經一番歷練,看著是越發沉穩。在持著丞公印信坐鎮江陵族中這段時間,大郎表現非常好,如今在族里威信不弱,年輕一輩對他幾乎是言听計從,年長一輩對大郎的能力也普遍看好。族長印信已經交回丞公手上,但大郎在族中長輩的安排下開始督掌江左一帶的族業經營,如今已經算族中頗有些分量的族人了。
大郎看著華苓,輕輕嘆了口氣。
金陵、江陵兩地,丞公的計劃都進行得很順利,出現的損失都在預計之內,各方該得的好處也都沒有落下。如今江陵謝族就像一頭甩掉了身上許多累贅之物的牛馬,可以比較輕松地向前行。
而皇家,前朝里澤帝在暗中經營的那一支死士勢力幾乎完全被屠滅,如今皇家又少一只爪牙。再加上如今皇家禁軍的正副統領已經都換上了親世家的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世家都不必再擔心類似禁軍捆鎖金陵的問題會再發生了。
一切塵埃落定,等大郎回到金陵,才發現他的小妹妹整個人都變了不少。以往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能淡然以對,態度總是很積極,一臉笑容,但現在稍稍有些發刺了,一有不高興,那就是結結實實地表現出來,也不管別人臉色如何。
簡直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大郎心里有些憐惜,柔聲說︰「小九,哥哥在族里的時候,是很擔心你的。爹爹也並非不將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只不過爹爹需統籌之事甚多,有時有些缺漏也在所難免。」
「我知道。」華苓不願談這種問題,已經蓋棺定論、無法改變的東西有什麼可聊的呢?說得再多,也都是在一次一次地提醒她,這是個殘酷的世界,也許人本身不壞,但是世界會讓人做出許多殘忍的事。
所有人都一樣的。她只是覺得很厭煩了。
棋子都撿好了,華苓站起身往外走。
大郎在後面無奈地揚聲道︰「小九。」
華苓回過頭,眼神冷冷淡淡的。
大郎的臉色嚴肅起來,問她︰「你可是覺得爹和大哥處事失于嚴苛?」
華苓並不說話。
大郎道︰「大哥知你性子溫和,若非迫不得已,不願與人為難。只是,世道便是弱肉強食。我等並非全才,無法關顧方方面面,為保我族綿延,雷霆手段竟是無可避免。若無爹如此手段,如今家族定然混亂不堪,衰頹流散只在頃刻之間,你如今如何能在此錦繡廳堂之中,坐享富貴尊榮?」
「爹將私印交托予你,心中便是十分信任于你,雖然你是女子,爹爹心中也不曾有分毫看低,待你何曾不愛惜。爹爹待你並無不足。小九,你認真問問自己,為何要因些許枝節心緒疏遠了爹?」
大郎問得犀利,華苓竟是愣住了。
她呆呆站了片刻,只覺滿月復氣怒,滿月復怨恨,還有悲傷,幾乎要將她淹沒。
是的,不能怪爹爹,不能怪大郎,誰都沒有錯,那她能怪誰呢?
怪自己咯?
她轉身跑了,到校場里牽出了白襪子,騎上了就往外去。
白襪子身高腿長跑得快,校場旁邊就有一個出府的小門,是專供府里兵丁下人出入的,華苓騎著她的馬,一臉陰郁,府門口的幾名兵丁恰好又是曾在她手下听過命的,原本就對華苓有幾分敬畏,上來問了兩句,被華苓冷眼一掃,默默地不敢再攔。
華苓就這麼獨個兒騎著馬模出了府。金瓶在後面只得兩條腿,慢了幾十息的時間才趕到門口,怒斥道︰「你們眼楮都瞎了嗎?膽子都被狗吃了嗎?怎能叫九娘子單人匹馬離府,還不快快令人去追!」
府門口的兵丁面面相覷,這才醒過味來,趕緊排了人從校場馬廄里牽了馬追出去,金瓶又趕緊派人去告知大郎,也不敢先稟告了丞公,華苓這麼自把自為,若是教丞公知道了,尋回來定然是一頓好罰。
大郎听了苦笑︰「怎地就這麼拗呢。」
近來金陵城剛剛被四公家族梳理過一回,宵小幾乎絕跡,清淨得很,大郎並不是很擔心華苓的安全,不過世家小娘子單獨出門到底不像樣子,他還是又領著幾個人跟了出去。
……
華苓憑著一股氣性騎馬出了府,連抽了白襪子數下,馬兒跑得飛快,很快帶著她跑出了府外的夾道,轉進城中大街。
城東的街道又寬又平坦,城東這一邊幾乎都是丹朝開國以後才建起來的,大宅林立,連街面上鋪的青石板地都顯得格外平坦潔淨。
白襪子也很久不曾如此撒蹄子奔跑了,一氣也不知跑了多遠,直到路兩邊的建築開始變得不那麼整齊起來,街面上各種各樣的人也多了,她才發現,這是進了城中比較繁榮的地區。
她居然自己跑出來了……華苓往天上望望。現在是九月初,太陽不烈,天氣不錯,正是散步的好時候。
既然出來了,就看一看再回去吧。之前也不是沒有出來買過東西,但是哪一回不是許多人跟前跟後,從來不曾這麼自由過。
華苓簡直覺得自己的心都要飛起來了。
金陵城規劃得不錯,街面很寬,路上騎馬者不少,四輪馬車也不少,華苓得以騎在馬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兩只眼楮到處看。她很快發現了,路上看她的人也很多,只不過也沒有人敢上來搭話。
街面兩邊是擠得密密麻麻的店面,招徠顧客的各種店名寫在多彩的布幅上,以長竿高高挑起,迎風招展。
城中店鋪多半是前店後坊,以一家人經營的小本生意為最多。門前的屋檐造得又寬又高,探出店外兩米的都有,遮陽、避雨效果很好,專門給顧客行人行方便的。
也有那等規模較大、售賣較為貴重貨物的店鋪,門面至少也是三個大開間,面街的這一面沒有牆,統統是門扇相隔,白日里開門買賣,便全部卸下藏起來,即使是幾家客人同時來到了,也是能一起進去的。
華苓看到最氣派的店子是一家酒肆,三層樓高,朱漆門戶,門口高高挑起一面青色酒旗子,上面繡著‘劉家酒釀’,隔著遠遠的都可以聞到酒肆里飄散出來的酒香。
華苓騎著馬在不遠處數了數,半刻鐘左右的時間,就有七八個酒客進了那酒肆的門,又有幾個酒足飯飽的結賬離開,如今大致是半下午的時候,生意旺得很。
然後,華苓忽然想起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她模了模兩袖里的暗袋,左邊是一塊小丫頭們疊成方勝的又輕又軟的絲帕,右邊空空如也。
她沒有錢!!!
然後華苓發現了自己腰帶上有一個元寶狀的小荷包。侍婢們每天都會給她系上一個小荷包,華苓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里面是什麼了,這下趕緊打開來看,卻是兩個很墜手的小金珠,一個三四兩重的小銀果子。
華苓差點喜極而泣,她有錢!!!
袋里有錢心里不慌,華苓這下心里的氣是完全順了,笑眯眯地一提馬韁,讓白襪子慢慢往前走。
身穿短褐的店小工們在門口高聲呼喊著招徠顧客,人流如織。如今國孝未過,她看見的人都穿得十分素淨,便是連一些胡人也隨俗穿得素淨,通街都看不見金紅色的東西。但素淨歸素淨,買賣還是一樣要做的。做成了買賣,高興也是一樣要高興的,有那店掌櫃做成了生意,領著小工們格外殷勤地將主顧送出店外,兩邊都喜氣洋洋,提著大堆的東西,華苓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城中出行的小娘子並不少,華苓就看見了幾個十來歲的小娘子聯袂走進了一家店子里,遠遠的就能看見她們面上笑容很輕快、很歡喜。
華苓好奇起來,抖抖馬韁,白襪子領會了她的意思,輕巧地穿過人群,到那家店子門口去看。
原來這是一家脂粉鋪子,售賣些女性用的胭脂、花鈿、油膏一類東西。
鋪子門口是一個胖乎乎、笑容滿面的老板娘,有七八個小娘子在里面看貨,喁喁私語,笑容粲然。
近來城中普通人家的小娘子當中,似乎很流行在發髻上包上顏色秀雅的布帕作為裝飾,倒也裝扮得人十分清麗。
華苓一路過來看見了許多這樣的女孩子,覺得也好看得很,便多注意看了兩眼。
那老板娘一看,這小娘子的穿著可真是好,雖然身上沒有亮眼的首飾,也定然是好人家的女兒,這樣的小娘子花起銀子來最是爽手,怎能放過這樣的顧客呢。于是立即笑盈盈地迎了出來,高聲招呼道︰「這位官家小娘子,可是要看胭脂呢?我羅大娘家的胭脂那,在這金陵城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色鮮而細,口碑最是好的!小娘子,進來看一看罷!」
華苓有點尷尬,左右看看,搖頭道︰「多謝你,我不買胭脂。」
「哎!小娘子不買也無事,能進來瞧一瞧便是頂頂好的!那有一個詞兒怎生說的?如小娘子這般人物來了我家鋪子,總是蓬蓽聲輝!」胖老板娘熱情地上來給華苓牽馬韁,她倒是利索得很,在華苓還沒有來得及讓馬兒往後退的時候,那胖手一把就抓住了華苓寬大的衣袖,就不放她走了,越發熱情地招呼道︰「小娘子,下馬來瞧一瞧罷!」
華苓進退兩難,心下又覺得有點好笑,看這老板娘面相也不壞,便點頭道︰「老板娘,勞你松松手,我這便下馬來。」
華苓才下了馬,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帶著驚喜叫住了她。
「謝九娘,你竟在此!」
卻是莫杭,華苓印象中特別容易緊張的那個年輕郎君。
他快步跑了過來,一臉高興的笑容,朝她拱了拱手,問道︰「謝九娘,你如何竟在此?!可是與家人一道出行?」
她是自己偷跑出來的,難道要這麼告訴別人麼?多麼丟臉啊,華苓堆著笑容,拼命想一個體面的理由。「嗯……你是恰好路過此處嗎?」
「正是如此。家中缺了些紙墨,我今日是特意來朱雀街上采買。」
「哦,朱雀街。」華苓這才知道這段街道名為朱雀街。她記起來了,侍婢們提過,城中皇宮在最北,從皇宮往南,金陵城最中心的一片區域的街道橫縱分明,跟棋盤一樣,還是按照天上星宿起的街名,有朱雀,自然也有青龍白虎等。
莫杭很快發現了她的狀況,立刻就緊張了起來︰「謝九娘,難道、難道你竟是獨自離了家?!外面並不十分安全,你怎能如此莽撞?」
華苓本能地反駁︰「我現下甚好,只略看一看城中景色便歸家。」
莫杭差點跳了起來,團團亂轉地想了想,他說︰「太莽撞了!我這便……這便令小廝去你家報信,叫人來迎你。」說著就要讓他身邊的短褐小廝飛跑到城東丞公家去報信。
「等一等!不許去!」華苓簡直想揍死他,怎麼能有這麼討人嫌的人呢。
華苓簡直算得上疾言厲色了,在府里也算管過不少下人,威嚴還是有那麼一點的,莫杭和他的小僮僕被她一嚇,還真就不敢擅作主張了。
那胭脂鋪的老板娘心里恍悟,原來是偷跑出來的小娘子!不過這也不妨礙買賣麼,老板娘在一旁極力推銷說︰「小娘子等候家人時,不若先入店中瞧一瞧胭脂,我店中更有極好的潤面油膏及頭油……」
這時候,幾名小娘子在里面招呼老板娘結賬,老板娘趕緊去了。她們幾雙笑眼楮往華苓身上瞟了瞟,又往莫杭身上瞟了瞟,湊在一起也不知說了什麼,低聲笑了起來。
莫杭面色發紅,偷偷看了華苓一眼。只見小娘子著一身淡藍衣裙,應是孝期未過,發上並無首飾,只以素緞帶子裝飾,卻依然十分雅致。
心想到小娘子這樣獨自離家,當真十分危險,莫杭趕緊又勸道︰「現下已是午後,再過數個時辰便將夜了,謝九娘如何能逗留于城中呢。」想了想,他又問道︰「謝九娘可是有想要的東西,不若我替你去采買了,送到府上去。」
「……」見過周到的,也沒見過這麼周到的。這是個好人。華苓嘆了口氣,福身行禮道︰「莫大郎,多謝你。我並無甚想要之物,這就回去了。再會。」
于是華苓迅速地上了馬,朝目瞪口呆的莫大郎擺擺手,十分從容地道別,白襪子得兒得兒地邁開長腿往另一邊走了。
說是回家,但其實華苓轉了個彎,又心安理得地重新到處看了起來。
金陵繁榮得很,華苓又專門往那人-流最熾的地方去,走馬觀花地看了許多稀奇,轉過了又一條街之後,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小荷包沒了。
錢沒了!!!
華苓拉扯著馬韁,白襪子很听話,就那麼在路上呆站了片刻。發現荷包里是錢之後,她就很仔細的把它放到了右邊袖子的暗袋之中。暗袋開口往上,她又不是做了幾個全滾翻,怎麼可能掉出來?!
她仔細模了模袖子,這才發現中間有一道極不明顯的三手指寬的割裂。
是小偷割了袖子,偷走了她的錢。
華苓渾身一冷,被這後知後覺嚇的,然後又臊得渾身發熱,她居然在這種小地方栽了跟頭。
她怎麼能這麼蠢?
身邊依然人來人往,明明還是一開始非常自然的景象,現在她卻開始覺得,好像處處都隱藏了危機,讓人不安。
這麼就溜了出來,確實是太莽撞了,像她這種人,估計在那些妙手空空兒眼里,完全就是肥羊吧?
隱隱覺得後悔,華苓吁了口氣,辨別了一下方向,往家的方向走。沒錢寸步難行,幸好她還騎了匹馬,否則當真是有家也難回了。
「那藍衣小娘子,你!抬起頭來!告訴哥哥,你是誰家的小娘子?」
街邊樓上有人高喊,一枚軟綿綿的東西砸到了白襪子頭上,然後又掉到了地上。
華苓定楮一看,是個青色的荷包,當然,不是她的那個。
她抬起頭,這里又是一家酒肆,不過只有兩層,門面也十分氣派,門口挑起一面酒旗子,上面繡著‘王八桂’三個字。
酒肆二樓臨界的窗台上,有一個頗為俊美的年輕人靠在那里,他的眼眸是湛藍湛藍的顏色,笑得肆意張揚。
「就是你!小娘子是誰家的?」
華苓撇撇嘴,拉回視線,抖抖馬韁往前走。
「哎,小娘子莫跑!」那人高聲喊︰「樓下小二,給本公子攔住她,攔住了本公子賞十兩銀!」
兩名肩上搭著抹布的短褐小二跑了出來,笑嘻嘻地攔在華苓馬前,說道︰「小娘子稍候,蕭公子欲要見你呢。」
「讓開!」華苓神情冷了,揚起馬鞭,斥道︰「再不讓開不要怪我抽你。」
「小娘子見諒,見諒,小的並無惡意,只請小娘子略等上一等便可!」
那攔住她的兩名小二嘻皮笑臉地連連作揖,迎來送往的,只看這匹神駿的高頭大馬,他們就能看出這小娘子出身不差,不是能輕易得罪的人。但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麼,又是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想必不會當街發怒打人的。只要攔一攔就是十兩銀,誰不肯干?
華苓很生氣,她越發發現,就她一個人在家外,竟只有被人欺負的份。說不定她這輩子就是蠢死的。
就耽擱這麼點功夫,那藍眼楮的年輕人已經下了樓,攔在華苓馬前,手上一拋,兩錠銀就扔到了兩個小二手上,那兩小二笑得見牙不見眼地連連作了許多個揖,跑進酒肆里去了。
「在下蕭子衡,涼州人士,家中也頗有些資財,如今年十八,在家中行長,未曾婚配。如今往金陵來,乃是預備參加新皇來年的恩科,以求一朝及第,入朝為官,造福萬民。不知小娘子是誰人家的,可曾婚配?若是未曾婚配,不妨考慮考慮在下。」
這攔住了華苓的年輕人張口便是一大串,說老實話,這人的金陵口音學得挺像的,長得高高大大、面貌也算得俊朗。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如果不是他硬攔在馬前的作為,華苓真有可能跟他多說幾句。
她左手握緊了韁繩,右手握著馬鞭,眉毛漸漸豎起,說︰「給我滾開。」
「小娘子忒的暴躁。在下既通了名姓,小娘子怎能不禮尚往來呢!」蕭子衡又作了個揖,笑呵呵地說。「只要小娘子寬容告知名姓家門,在下立時便讓開,日後定然登門拜訪。」
先把他抽翻了再賠錢吧?也不是賠不起。華苓揚起馬鞭,冷冷道︰「我的鞭子學得不錯,你是不是要試一試。」
蕭子衡根本就不相信對方敢抽他。如他眼中所見,這騎馬小娘子面相甜美可愛,嬌滴滴的……
「嗖——」華苓一鞭甩了過去。
柳教授教的鞭法並不是花架子,華苓臂力不弱,用力又巧,一鞭將這人抽得往旁邊挪了兩個身位,這人立時呲牙裂嘴地抱著手臂痛呼了一聲,暈頭轉向了一下,居然往華苓馬前撲了過來,大叫道︰「打人啦,打人啦,小娘子馬鞭子打人啦!」
原本酒肆門前就是人流如織的地方,這蕭子衡這麼一喊,周圍的人便都看了過來,華苓原本準備抽第二鞭,也猶豫了。
到底是哪里來的憊賴?
什麼時候被逼得這麼憋屈過?華苓咬牙,再次後悔,她為什麼要這麼莽撞跑出來呢?說不定明天開始,金陵城里就開始流傳丞公府九娘趾高氣揚看不起人雲雲,回去了丞公爹要怎麼罰她?她這輩子一定是蠢死的。
「你說你要考恩科?」華苓一扯馬韁,讓白襪子後退,冷冷看著蕭子衡道︰「像你這樣的憊賴如果能及第,一定是因為所有的考官包括聖上的眼楮都瞎了。」
蕭子衡眼里奇光一閃,細細看了華苓一眼,居然就收住勢,憊賴之色一下全無,規規矩矩地一拱手,笑道︰「是子衡搪突小娘子了,子衡在此道歉。」他再次一拱手,說道︰「子衡並無壞心,只是在此臨街酒肆之中吃酒看景,半日下來,只看見了小娘子一人。心里竟覺得與小娘子似曾相識一般,這才心急想要結識小娘子。懇請小娘子賜予名姓。」
呸,說得跟什麼情定前三生、後三世的仇人似的。
華苓居高臨下地睨著他,淡聲道︰「我姓謝,行九。」
蕭子衡笑了起來,連連點頭︰「原來是謝九娘,在下知曉了。」他讓開了路,眼神也頗有幾分溫柔意味︰「謝九娘歸家路上小心。」
簡直是她最討厭的一種人。
華苓眉頭皺得死緊,在計較著是留下來計較還是回家,然後就看見了眉頭皺得比她更緊的衛羿。
衛羿騎著馬,從華苓的正前方行過來,很明顯,隔著老遠就看見了她。
「衛五……」乍一看見衛羿華苓很高興,然後立刻開始心虛。
「阿九,你可知謝大四處尋你?」衛羿沒有笑意的時候,一雙狹長的褐眸凌厲萬分,他掃了一圈周圍,原本圍觀的大部分人居然立刻散去了。
「知道……」華苓抿住嘴。
衛羿暫且放過華苓,盯住了蕭子衡。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氣勢完全不能比。
蕭子衡的笑容僵了僵,拱手道︰「在下涼州人士蕭子衡,方至金陵數日,是為明年恩科而來的。」
華苓立刻說︰「衛五,他欺負我。我迷了路,正想尋路回家,他從那樓上拿物件兒砸我,又叫小二攔住我不讓我走,又問我名姓家門,還說要登門提親。」
蕭子衡的笑已經完全僵了。如果這謝九娘是他所想的謝九娘,如果這衛五是他所想的衛五……
衛羿下了馬。他的步子極大,手好像比普通人長出許多,只是一晃就揪住了蕭子衡衣襟。
蕭子衡臉上漸漸帶上了哭喪相,他如今無比後悔,為什麼要去調戲這個小娘子呢?但是他連反抗都不敢。涼州在大丹邊境,靠近末盧國高原,他無比清楚衛家人是如何彪悍的作風。他哀求︰「衛五郎君,懇請勿要打臉……」
「謝九是我妻子,你竟敢欺負于她。她是我妻子,你怎敢說上門提親。」
衛羿平平淡淡地說,提著一個高大男人就跟提著個布偶似的,一拳砸到了對方臉上,然後又是一拳,一共四拳,剛好對應華苓說的四點。
蕭子衡殺豬般地慘叫,雙手抖抖索索地捂住了面孔。如今他眼眶處兩處黑圈,另兩拳在胸口,疼得他幾乎要在地上打滾。只可惜他還記得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搖搖晃晃,硬是站住了。
華苓用力鼓掌,充滿了感動地看著衛羿︰「幸好有你在,要不我這回可憋屈了,我差點就哭了,心里不知道多難過。」
蕭子衡听得心驚膽戰,這才明白,這小娘子看著嬌滴滴的十分可愛,但其實那里有一點可愛了,明明是一肚子壞水、記仇、小氣,最曉得見縫插針、看菜下碟的一個人!
一听華苓說差點就哭了,衛羿看蕭子衡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離了,蕭子衡哭喪著臉,連連朝華苓作揖道歉,連爭辯都不敢︰「謝九娘,一切都是在下有眼無珠的過錯,在下願意賠償謝九娘的一切損失,懇請謝九娘大人有大量,切勿再與在下計較了……」
華苓也是對衛羿的威懾力嘆為觀止了,果然人都是欺軟怕硬的。這麼一折騰她的心情又好了,笑了起來︰「我要你什麼賠償?哼,我確實大人有大量,懶得和你計較,再會罷,希望你真的能恩科及第,為國爭光啊。」
這小娘子居然連場面話也說得叫人背心里涼颼颼的……見衛羿華苓兩人都點頭放行,蕭子衡忙不迭跑了,心道最好以後不要再見。
衛羿重新上了馬,調轉馬頭,牽起華苓的馬韁往前走。
「你大哥帶了人出來尋你。為何獨身一人離家。」
「心里不高興。」
「心中不高興,也有許多法子排解。」
「我就是不高興。」
「為何不高興?」
「就是不高興。」
衛羿轉過頭來看著華苓。
華苓分毫不讓地瞪著他。
衛羿攏起了眉。印象里從來沒有見過小娘子這般模樣。
他問︰「為甚不能與我說?」
因為你畢竟與我不同,永遠也不會相同。
因為我說了你也听不懂,說了你也沒有必要听懂。
這就是兩個世界的悲哀。
華苓眼里迅速盈滿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