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顏已經收拾好了東西,背著包袱眼楮亮晶晶的看著沈謙,帶著滿滿的崇拜之情,問︰「公子,幾時走?」
沈謙側頭看了他一眼,興奮的眸子和緊緊抓住包袱的手,道︰「明日吧。」
童顏垮下了肩膀,他向眾位姐姐炫耀的夜間趕路飛馬前行豈不是要落空?完了完了,要被嘲笑回來了。
「現在,跟我去一個地方。」
「…是」童顏有氣無力的放下包袱。
童顏叩響紅漆古樸的大門,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夜色太涼,風輕輕的吹來便像是冷巾子貼在胳膊上的一樣,回頭望了一眼公子,氣息沉靜,面色自然。
「吱呀」一聲,里面的人拉開了大門,童顏禮貌的拱手︰「深夜打擾,還望海涵,我們公子……」
「沈公子請進吧。」開門的是一位娉婷的少女,眉清目秀,英氣勃勃。
沈謙回以一笑,杜阮,好久不見。
「打擾了,實在是抱歉。」
「無礙。」杜阮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清冷,許是與賀戚駱待的時間久了,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竟有幾分他的模樣。
童顏收住話頭,跟在沈謙的後面,暗暗思忖道,不知何時公子認識了一位這麼獨特的姑娘?
兩人被請進屋子里,看似小小的院落實則不然,沈謙在心里掐算,以賀戚駱的性格,這里還藏著許多不少的高人吧。
「漏液前來,實在是要事拜托。不知姑娘的哥哥還在府上?」沈謙語氣柔和,氣質溫潤,縱然是杜阮也微微一笑,自然是知道他誰說的是誰,留下一句「稍等」便離開了。
「公子,這里的人好生奇怪。」童顏屏住了呼吸說話,似乎大聲一點就會驚動旁人。
「你不必如此,他們都是習武之人,你氣息放得再輕他們也是以感覺到的。」
童顏瞪大眼楮,撇了撇嘴,只是覺得這里是龍潭虎穴一般讓人望而生畏,不得不閉嘴站到一邊,垂手低頭守著自家公子。
杜立德很快就來了,壯碩的身材讓他大步踏入這個屋子時就顯得壓迫感十足,沈謙淡淡一笑。他卻見著沈謙不是很恭謹的模樣,並不因為他是侯府世子就有所差別。
「找我何事?」杜立德掀袍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杜阮見他如此不待見沈謙的模樣,搖了搖頭,走了。
沈謙自然是明白他不喜他的原因的,無非是覺得他一介書生,既不能抗打也不能打,完全不是他們中人。況且,賀戚駱是他大哥,在沈謙府上屈尊當陪讀難免讓他不快,以他大哥的本事完全是龍困淺灘被蝦戲,不敢和賀戚駱放肆,只得對著沈謙冷言冷語。
「我想讓你把這個親自送到城外的酒莊。」沈謙從袖中抽出一張信封,輕輕的放在桌上,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指一伸,推給杜立德。
杜立德粗眉一皺,不意了,我大哥屈尊降貴給你鞍前馬後就也算了,憑什麼我也受了你差遣?老子又不是有大哥恁好的耐心!
「不去!」
沈謙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杜立德眉頭一跳。
「你不想去蜀中?」沈謙輕飄飄的一句話,砸在了杜立德的心坎兒上。宋家兄弟跟著賀戚駱闖蕩在外,他豈耐得住性子孤守京中?
杜立德身子前傾,略微急切的問道︰「你以讓我去?是大哥讓我留守京中!」說完,自己也懷疑的打量了一番沈謙,不得不以賀戚駱的話為指示,對于沈謙的話雖然心動,但到底還是熄滅了心中那一丟丟的火焰。
咚,茶杯輕輕的落在了木桌上,小小的聲音讓杜立德的心抖了三抖。
「我讓你跟我走的意義遠比賀戚駱讓你留在京城的意義大,你听我還是听他的?」沈謙問道。
「擅離職守,這樣不好。」杜立德憋紅了臉,雖然知道沈謙的話在大哥面前很有分量,但也不敢罔顧賀戚駱的交代。
沈謙的指關節叩響桌面,盯著杜立德的神色,知道他心中頗為動搖,沈謙心里笑,這個傻大個兒,憑他們相交數年,他還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麼?
「跟著我去蜀中,我保證讓你留在賀戚駱的身邊。至于這封信,你得安全無虞的給我送到酒莊!」
杜立德眼楮一亮,「成交!」沈謙打破了他心中的一絲顧慮,他巴不得離開這個牢籠。
沈謙又補充道︰「酒莊的莊主姓卿,莊內頗大,你找得到他的屋子?」
「你讓我擅闖民宅?」杜立德臉色一黑。
沈謙搖頭,「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這封信送到他手上,不要讓任何人現。」而後高深一笑,囑咐道,「莊子周圍大概有其他的眼線,你得做到潤物細無聲,明白嗎!」
杜立德當然是此項任務的熟練工,當年白手起家風餐露宿,怎麼會不掌握這種基本技能?
「我得親自去?我這里有很多人以完成這項任務!」杜立德覺得等級太低,不必他親自出手。
「以,去找個想跟我一起入蜀的人去吧!」沈謙表示同意。
「我馬上去!」杜立德起身,肅穆臉色。
沈謙滿意的點點頭,道︰「明日辰時,城門口見!」
杜立德哪里會再墨跡,當下應承了下來,沈謙前腳一走,他後腳立馬就光顧「卿大老板」的香閨了。
童顏覺得頭疼,好不容易能陪著公子出趟遠門兒還要帶上那麼一個傻大個兒,看著就傻傻的,沒想到更是被公子幾句話就給拿下了,還不如自己呢!童顏憂心忡忡的仰頭,只覺得要被這個傻大個兒給拖累啊!
千里之外的蜀中,氣候濕潤,並沒有北方人想象得燥熱難耐,西南一片更數成都府有這麼好的天氣,溫潤得宜,恰似心中某人。
賀戚駱帶著士兵駐扎在離成都府百里的一個小村子里,村子里幾乎沒有什麼青壯勞力,當年鬧饑荒多半人逃走,留下的不過是一些老弱婦孺而已,在賀戚駱他們來之前勉強維持著生存。
「大哥,還不睡?」巡夜完畢的宋華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舉起手中的火把一看,那小溪邊站著的不是自家大哥是誰?
「我還不困,你快去休息吧。」賀戚駱的嗓音喑啞低沉,比起往日更是多了幾份粗糲在里面。大概也是水土不服,強大如廝竟然也有抵抗不了的時候。
「這邊夜里涼津津的,大哥你的嗓子還沒好,快進屋吧!」宋華陽瞧著他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深夜溪邊一抹幽幽的影子,要是讓村里的大姑娘小婦人看到了,豈不是又要被驚嚇到了?
賀戚駱頭一次覺得他很聒噪,若不是他心里煩躁睡不著又豈會來這里冷冷神兒,如今竟是連片刻的安寧也無了。
「大哥,有件事要向您報告一下。」
賀戚駱背對著他,宋華陽也看不了他的神色。賀戚駱年少老成,十五歲就以單槍匹馬的剿滅十數名山賊,而後更是擒獲了他們首領把他們統統納入了麾下,如此年歲漸長,更是沒人能猜出他的心思了。宋華陽雖年輕,但也有些落寞的想,大哥背負了太多人的性命與前途,他會不會也有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興許以給他找個貼心的女人,在這樣清冷的夜能暖床也是不錯的啊!總比陰嗖嗖的站在河邊嚇人好吧。
「你要說的是什麼?」
「大哥,听完千萬別生氣,交給我處理就好。」宋華陽想到才收到的信,覺得有些人簡直是膽大包天。
「說。」果然是陰氣沉沉的麼?宋華陽不禁為某人燒了一炷香。
「咳咳,杜立德帶著沈謙來蜀地了。」
話音落了許久,晚風依舊輕輕的吹著,小溪在涼薄的月光下被照得波光粼粼的。宋華陽終究是抵抗不了這個男人的氣場,覺得涼颼颼的感覺從背脊上密密麻麻的爬上來,賀戚駱轉過身,宋華陽悄悄的緊緊了拳頭為自己鼓氣,頭一次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神好怕。
賀戚駱的嗓子似乎是很不舒服,聲音低下去的幾個度讓人覺得比這春寒還要更勝幾分。
「他是活膩了嗎?」
宋華陽深以為然的點頭,用言語附和道︰「是啊,他柔柔弱弱的一個書生,連京城都沒出過也敢跟著走這麼遠的路,實在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賀戚駱面色陰沉得以滴水,盯著宋繼宗,一字一句道︰「我說的是杜立德!」
宋華陽被他的語調震得麻,立馬改換陣營,連忙道︰「是啊是啊,擅離職守還帶著沈謙跑這麼遠,簡直是罪加一等不饒恕,我這就叫人備好軍法伺候!」宋華陽頭次切換的如此麻利,簡直是洞若觀火。
腳下抹油就想溜,賀戚駱眼皮一抬,他默契的低頭留著听候吩咐。若不是知道賀戚駱的真實身份,他必定疑惑,是誰家的少爺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魄力能震懾一干人等,想他宋二少好歹也是名門將後,竟然甘之如飴,他好丟爹爹和大哥的臉。
「派人去接應他們,務必把人安全接回來。」
「是!」
他來了,賀戚駱的眼角輕輕的顫動。
沈謙眯著眼楮躺在牛車上,搖搖晃晃的曬著初春的太陽,叢林間萬物復蘇,嘰嘰喳喳的鳥叫從頭頂上穿來復去,趕牛車的老漢偶爾遇上同鄉也會招呼幾句,淳樸的鄉音恁是讓沈謙一句也沒有听懂。從京城到蜀中,慢悠悠的走來竟然已過兩月,沈謙拿掉罩在臉上的草帽。
「還有多久到?」
杜立德抱胸在一旁打瞌睡,听到沈謙的話,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的眯起了眼楮,環顧了四周,道︰「怎麼走上官道了?」
「早已不在他們的下手範圍了,怕什麼?」沈謙回應道。
計劃啟程的時候沈謙就知道一定不會那麼順利的到達蜀中,果然,才出京城不過百里就遇襲,沈謙低調而出,能刺殺他的不過就是舊人罷了。杜立德還算好用,一路而來縱然有這麼多的高手出招他也護著沈謙沒傷分毫,當然,有些時候是沈謙護著他逃跑的,杜立德略微對沈謙改變了些許想法,能在刀劍口下處變不驚還能指揮他行動逃命的書生,他也不是很膈應嘛。
「大概還有十幾天,已經進入四川的地界兒了。」杜立德壓低了聲音,頭上的草帽遮住了他大半的臉。沈謙說他戾氣太重,這里都是平頭老百姓,莫要嚇著別人才好。杜立德懶得敷衍,只好壓低了帽檐。
童顏晃晃悠悠的轉醒,扒著不太牢固的牛車,眼楮里滿是欣喜,開口向趕牛的大叔問道︰「大叔,這里有好多野果子啊,以吃嗎?」
大叔茫然的回頭,童顏又放慢語速重復了幾遍,大叔才笑眯眯的搖頭,道︰「小伙子,這路邊的果子酸得掉牙耙,吃不得喲!」
童顏撅嘴,心情一落千丈,看著沈謙又看看樹上的果子,很是不甘心。
杜立德輕笑了一聲,悄然縱身,片刻間便摘了一兜的野果子回來,輕輕落在了牛車上,竟沒有讓前面的大叔覺。
「吃完!」
童顏喜滋滋的點頭,才放進一個青果子入口便被酸得眼淚一悶,小臉兒皺成了一朵菊花,癟著嘴吐了出來。
杜立德抱胸挑眉,道︰「不是說吃完嗎?」
童顏搖頭,全部把果子放在杜立德的粗大的手掌上,苦著臉帶著點兒討好道︰「不了不了,你吃吧,這個不太合我的口味!」
沈謙胸腔輕微震動,拿起草帽蓋住自己的臉,又輕輕躺了下去。
杜立德哂笑,道︰「不是摘給你吃的麼?別客氣呀!」
童顏哪里不知道杜立德在整他呢!一路而來,不就是自己第一次月兌口而出一句‘傻大個兒’麼,便記恨至今,童顏在心里搖了搖手指,小氣的男人,不深交!
「杜哥您吃吧,您都飛上去摘了,多辛苦呀,您得嘗嘗啊!」童顏的眼楮彎成了月牙兒,帽子下,沈謙的嘴角輕輕一挑。
杜立德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果子,瞥了一眼居心叵測的某人,光明正大的捏起了果子扔入口中,咀嚼了幾下,吐出了核兒。而後幾顆便是如此,童顏見狀又換了一顆,又吐了出來。
再看吃得臉色分毫未改,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的杜立德。童顏被活生生的梗了一下,糙漢子果然是糙,連味覺都太糙啊!
童顏訕訕的抬手,道︰「都吃了吧,看你吃得挺順口的。」
沈謙笑意越來越大,耳邊是童顏與杜立德的一來一往的唇舌之爭,閉上眼楮,在悠閑的下午時光,趁著牛車搖搖擺擺的,想起了他與賀戚駱的初次會晤。
那還是銀裝素裹的一個清晨,高陽領著一位身形修長面龐清秀的少年來到了沈謙的書房。
「他就是你的伴讀了,是宋將軍的佷子,你得叫他哥哥!」高陽興是很滿意自己為兒子選的伴讀,語氣溫和的介紹彼此。
「見過世子。」處于變聲期的少年聲音低啞,微微拱手。
彼時還是一團孩氣的沈謙,被裹在毛絨絨的錦服里的人兒小小的,青色的袍子讓壓低了幾分稚氣,起了身給母親行禮,皺著秀氣的眉毛打量了一番他這個伴讀。
身形太壯不好,自己站在他的身邊會顯得更為弱小,沈謙有些不如意。兩道深深的劍眉?不行,這樣的人通常佔有欲很強烈,容易起爭執。刀刻般的面龐?這樣的人太剛直。挺直的鼻梁?太不懂的轉圜。抿著的薄薄的嘴唇?據說薄唇之人多薄情。冷冷的神色?少年老成,心事太重。鑒定完畢,沈謙通通不喜歡,那種傲然的眼光,還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展現出來。
「賀大哥,賜教!」聲線還是屬于孩童的,但語氣卻微微帶些挑釁。
初次見面,沈謙冷漠的將賀戚駱阻擋在了自己的門外,此後二十余年,賀戚駱都沒能走近。
沈謙悄悄的心中黯然,若是當時自己不那麼武斷,興許他們的結局還不會那麼慘淡。少年的賀戚駱第一次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帶著忐忑與不安,自己轟然關閉的心門,是否讓沉寂的他頗為心傷?是了,而後那麼多年,他一直都在賀戚駱身上插了一把利刃,隨著時間的流淌,不停的深入,直到賀戚駱放棄生命的那一刻,沈謙成了他心上唯一的一抹紅色。
世間大多美好的事情都不長久,他能否用他不多的未來去跟時間換這個長久?他與賀戚駱,也不知是誰克了克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沈謙的眼角悄然的滑下了一滴眼淚,伸手壓了壓帽檐,他好想快點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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