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其人,本性不壞。只是早年被溫涼壓迫久了,什麼想法都揣在心里藏得深沉,溫涼死後,她一門心思撲在了羲和身上,除卻一人,誰也走不進她心里,我之前百般討好,她亦千般忽視,若不是上次機緣巧合與她推心置月復互訴衷腸,挖出了她早年的傷心往事,按著她的性子,日後定是要不遺余力地擠兌我的。
想至此處,我頗有種劫後余生的感覺。
平日里她見了我總是一笑而過,那也許是溫涼走後千百年來她笑得最真誠的的幾次了,我們在一起,她從不當面與我講羲和的日常,只自顧地說些女紅刺繡,胭脂水粉之類的話題,我自是明白自古閨閣好友當是不厭其煩地將這些話題流程走一遍的,雖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我只得勉強點頭裝懂。
裊裊在內院服侍地歡喜,我在外院耍掃把玩得地開心。每日游蕩在外院與一些玉樹瓊枝,仙草靈花為伴,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倒是統統給我面子,成日不要錢似的落下成擔的葉子。我也不客氣,管它有多稀少精貴,幾千年一開花幾千年一結果,卷起袖子連根鏟起不曾痛心。
是以羲和的院子日益蕭條,初見時還階柳庭花遍地爛漫如入仙境,現下唯有慘不忍睹,余下的幾棵仙草在風中顫顫巍巍,也未能逃月兌得了我的魔爪。
唯一不忍鏟除的是羲和院里石桌旁的古樹,畢竟當初我與羲和初見時他分外客氣地邀我在這棵樹下喝茶吃糕點,偏生這棵老樹又是最不省心的,再三掙扎,干脆施了個法挪走了它。
裊裊站在我身邊目瞪口呆道︰「你把上神的院子折騰成這樣,也不怕上神怪罪麼,今日有貴客要來的,上神按習慣是要與他在樹下喝茶下棋談天說地,現在可好。」
貴客?我倒是不知這冷面上神還有朋友願意來拜訪。連忙揪了裊裊的裙擺問︰「你可知道是哪位貴客?」
裊裊神色緊張,高深莫測地敷衍我︰「反正就是來頭很大的貴客,我也不敢多說他的名號」,末了端著茶盤補充︰「算了,我與你說這些做什麼。」徒留我一頭霧水。
正午吃飽喝足腆著肚子路過內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正殿滿地艷紅的地毯,正面設了一溜四張座椅,椅上靠背皆大紅。配了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
端莊大氣,儼然與我的外院天差地別。
「羲和,你這外院怎麼荒廢成這樣?」身後有人笑盈盈地說話。
我無處閃躲,倉促之間只得倚著門邊頗為尷尬地朝來人亮了亮牙口,咧了咧嘴。
羲和與那人並立而行,深思熟慮地忘了我一眼,點了點頭道︰「全當是被豬拱了。」
他這回答著實是讓我老臉一紅。
那人朝我掃了一眼,眼角帶笑,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端的一副人模狗樣。
「你我二人有些時日未見了,許久未與你下棋。」說著便朝我遙遙一指,「服侍的人留你一個就行,速去把棋拿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站在門外待命的裊裊朝我看了一眼,又淡淡地低下頭去,仿佛很是畏懼。
我自當盡心竭力地為他們端來了棋盤棋子,百無聊賴地隨侍一旁,東張西望。
「崇恩,你先落子。」
羲和說完難得貼心地示意我也坐下,將茶桌上的糕點向我面前推了推,我不客氣地嚼了大半又矯情地往那位叫崇恩的人面前推了推,干笑了幾聲道︰
「崇恩上仙您請用。」畢竟人家是客人,我一人總不能獨吞。
我初出茅廬,天上地下的仙人名號數不勝數,自是記不清楚。羲和這一句崇恩委實叫的情真意切,由此斷定他二人定是多多少少有些奸情的。而與羲和上神有交情的必定也是位上仙,叫聲崇恩上仙總是沒錯的。
那人受寵若驚地哈哈大笑︰「你這人倒也有趣。不如這樣,我們打個賭,猜猜這局棋誰勝誰負可好。若是猜對,我便可讓羲和了你一樁心願。」
我點頭叫好,毫不猶豫地猜了羲和勝。
「羲和與我下棋,已經幾萬年沒贏過了。」這位崇恩上神此刻得意無邊的表情甚為欠扁,我翻了翻白眼,替羲和捏了捏肩,示意他萬萬不可辜負于我。
羲和上神在我的鼓舞下脊背僵硬地落了一子,那一子正是不才前些日子在牆角隨意撿的石頭。我見對面這位崇恩上神只是皺眉並未介意,也就放心。
他二人你來我往,拼殺得起勁,我單手支稜著頭昏昏欲睡搖頭晃腦也很是起勁,迷蒙中夢見了自己淚流滿面,分外悲痛地提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一生一命。
睜眼時心尖生生一疼,倍感失落,那感覺讓我捶胸頓足苦悶不堪。羲和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放在我額間的手,我抬頭,窗外月明星稀,棋局已然下完,那位崇恩上神更是不知所蹤,遂問道︰
「誰贏了?」初睡醒,一張口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沙啞。
「我。」羲和依舊惜字如金。
我一听來了勁,直直坐起身來面目猙獰道︰「那之前打的賭作不作數?」
「作數。」
「那我問你三個問題可好。第一,明肅五載的神魔大戰,那條造孽的騰蛇為何突然就狂性大發?第二,為何天帝不出征偏偏讓你代勞?第三,你尋幽東海時踫見的白澤與你說了什麼?」說完,我掏了掏耳朵,以示洗耳恭听。
「天地萬物,循環往復,騰蛇為情所困,求之不得,遂怨天尤人,墜入魔道。他仗著女媧石輕而易舉位列仙班,六根不淨,日後難渡情劫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我代天帝出戰,全然是因為身為兄長應盡的本分,此戰凶多吉少,我斷然不會讓他去冒險。最後,白澤與我說的都是我的私事,不便相告。」
今日羲和能與我說這麼多,實屬罕見。于情于理,我都不應該再為難他了,便向他抱了抱拳告辭。
想著許久未見小石頭了,臨行前又厚顏無恥地順走了幾塊糕點,算是給小石頭的賠罪禮。
離開了羲和上神的住所,我輕車熟路地模到了隱月的臥房,本打算換件白袍子嚇他一嚇,誰知撲了個空,遂又潛入了大壯師兄的臥房與他探探口風。
推開門我就傻眼了,白日里來過無數次大壯師兄的房間,到了半夜簡直陰森,一溜排師兄師弟們的牌位碼得齊整,與我大眼瞪小眼,還泛著綠油油的磷光,嚇得我嗷嗷直叫。
大壯師兄連爬帶滾地從床上下來,見到是我,像是見了親娘似的撲了上來,抱著我的大腿死活不放手,嚎啕大哭了起來,還格外順手地掀起我的裙子掖了掖眼淚鼻涕。
「你可算回來了,隱月師弟出大事了!我怎麼找也找不到你。」
我瞬間汗毛倒立,問清了事情的原委。
我不在的時候,隱月每日在藏經閣廢寢忘食地讀書,有一日路過玄冥子的臥房,听到那老頭子在里面笑得浪蕩,便一時好奇戳了個孔偷窺。原是玄冥子近日新得了個寶貝,終日窩在房中愛不釋手,隱月想著之前那老頭子伸手向我討好處的事,便趁他不在偷走了那寶貝犯了大錯關進了地牢。
我拐彎抹角地問大壯師兄地牢在何處?現在又是誰守著?
大壯師兄大氣地拍了拍胸膛道︰「整個昆侖哪還有人來守地牢,也只有我了,你且放心,我帶你去。」
大壯師兄果真講義氣,一路拉著我直達地牢,扯得我的左條胳膊生生比右胳膊長了些許。
四四方方的小牢房,隱月窩在一個角落瑟瑟縮縮,分外淒涼。見我來了,慌忙從草堆中刨出一方小布包交予我。
打開,里面全是剝好的小核桃,一顆一顆紋路分明。我心里頓時五味雜陳,嘗了一顆。牢里濕氣重,小核桃都受了潮,咬起來發軟。
隱月見我面帶異色,也嘗了一口,隨即奪走了小布包,小核桃撒了一地。
「你別吃了,受了潮不好吃。」
我埋著頭把地上的小核桃一一撿起,吹了吹放在懷里收好。
「我只是偷了老頭子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用來砸核桃,誰知道那塊石頭這麼不經磕踫,裂了縫。老頭子說那是女媧石,我哪識得這等寶貝?」隱月情緒有些失控,說到激動之處,抹了抹眼楮,「我等你許久,你一直不來,喏,小核桃也不能吃了。」
我忙安慰︰「不就是弄壞了塊石頭麼,不要搞得生離死別似的。」
隱月抓著我的手分外悲觀道︰「老頭子說要處決我。」額頭貼著我的額頭補充︰「怕是不能再陪你了。」
我心亂如麻,依然告誡自己,越是這種時候,我越是不能慌亂。
阿爹與玄冥子是故交,若是阿爹求情,說不定能網開一面。可是現在修書回去告知,等到阿爹寫好求情信定是來不及了。
羲和上神倒是可以求一求,若是他願意為隱月出面,玄冥子大概會賣他這個面子,畢竟他身份尊貴,尋常仙官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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