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腳剛抬頭挺胸地邁出羲和上神的住所沒多久,後腳又心浮氣躁地邁了回來。
羲和上神正披了件單衣捧了本《阿含經》,領口滾了一圈金色的雲紋,襯地面色紅潤,袖口各翻了兩朵八枝連蔓的寶相花,自中心對折,一半露在外面,一半隱在袖中。我大大咧咧地破門而入倒是著實嚇了他一跳,滿室燭影搖曳,看得我面頰通紅。
「我來是求你一件事。」我即刻解釋來意,倒也坦蕩。
羲和上神繼續看書,微不可聞的「唔」了聲。
「有個與我同上昆侖的好友,近日弄壞了我師父玄冥子的寶貝,怕是要受重罰,你可否代他求情?」咽了口唾沫,分外真誠道︰「我自當是感激涕零的。」
羲和上神聞言從書卷中抬眼道︰「玄冥子已邀我明日一同商議處罰之事,你先定一定心。」
我哪還定地下心來,沒有急得上躥下跳已經很是收斂了。
「你還未見過隱月吧,你救救他,我離不開他的。」隱月與我一來是兒時玩伴,二來互為知己,我的性子雖不會日日將他放在心上掛念著,卻也不會見死不救,他若是出了事,于我來說更像是失去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家人,必定萬分痛心。
「你可听過四聖諦,八正道,十二因緣?」
我心中焦躁,自當無法與他靜坐深思,體會佛法奧妙,遂胡亂點了點頭,頓了頓,又搖了搖頭。
「世間萬物皆因果相隨,生死流轉,剎那緣起。若是注定,月兌逃又有何用。」
我頹然地盤了腿伏在他的膝上,雲里霧里不明所以,抬手摳了摳他袖口的寶相花,哽咽道︰「你會替他求情的,對吧。」
羲和上神平日待人冷漠疏遠,我在他的外院肆意妄為他也不屑與我多做計較,此刻我並未注意自己的這般言行有何不妥,于我來說,他長我不知幾萬歲,的的確確像個長輩,我心里難受,就不知不覺想與他親近,巴望他安慰,這和在外面受了欺負回來找阿爹哭訴是一個道理。
他有些僵硬,模了模我的頭,在我頭頂規律地翻著經書,沒有再說話。我伏在他膝上側了側臉,看見裊裊神色異常地站在門外端了盆水,手一松,水盡數潑在地上,連帶那只赤金盤瓔珞的盆也 當作響扣在地上,我自顧不暇,未有動容,閉了眼楮,一場好夢。
夢里大壯師兄變成了一只赤如丹火,六足四翼的帝江巨獸,面目混沌。終日嘲笑我法術低微,是個飯桶。我氣急,揚言與他單挑,他身材龐大,能吞雲吐月,處處攻我要害,我自抵擋不住,被他擊中胸口,五髒六腑血氣上涌。
千鈞一發之際,羲和上神及時趕到,身姿飄逸地與帝江纏斗在一起,打得風聲水起。我躺在地上強撐著一口氣,看著帝江節節敗退,終于逃走。
末了,羲和上神托起我半個身子,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我眼瞼微闔命不久矣,抓著他的手道︰「你念在我快不中用的份上,可否告訴我那日巡游東海遇見的白澤與你說了什麼?」咳了咳,慘烈地吐了口血,又補充︰「了卻我這樁心事,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上神突然面無表情,一一掰開我的手指,猛烈地搖了搖頭。
我氣得頓時嘔出半碗血,眼前一黑,死了過去。臨死前還在心中將羲和上神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醒來時,天光大亮。我迷蒙地爬起了身子,發現自己光明正大的躺在羲和上神的臥榻上,身上蓋了一床薄被,羲和上神早已不見蹤影。我拍了拍腦門猛然想起今日是隱月受審的日子,立馬翻身下床。
開了門,見到裊裊早早地候在門外,我喊了她一聲,她耷拉著臉未有理我,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憤恨。
我忙去拉她的手,她左右閃躲,偏生不讓我得逞。我見時間緊迫,也就沒有多作糾結,只是對她說︰
「你放心,你既然對他有意思,我豈會橫刀奪愛?」
誰知她听這句話,瘋了似的跑來揪我的頭發,嘴里重復著︰「你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我被她嚇得匆忙逃跑,慌不擇路。
隱月受審的那天,先在殿外卸去了手銬腳鐐,腫著手踝與我抱怨大壯師兄日日給他送的飯全是素菜,導致他現在缺乏葷腥滋潤,手腳虛浮,站也站不穩。我知道其實這話說來是安慰我的,他身子本就單薄,這麼重的手銬腳鐐鎖了幾日,加上地牢陰冷風寒入骨,早就吃不消了,他又不想我操心。
我替他撿去插在頭上的半根稻草,又替他理了理頭發,正了正領口,揉了揉手踝腳踝問︰「你可想好怎麼說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眼角帶笑:「早就想好了。不信你給我算一卦?」
我呵呵一笑反手點了點他的額間一本正經道︰「小石頭,本仙瞅著你印堂不見一絲黑氣,眉目清明,就是大難臨頭也會轉危為安的。」
隱月一如往常地作勢拜了拜回道︰「仙人好眼力。」
我攙著隱月入殿,玄冥子與羲和早已等候多時。我望了望羲和,萬年冷面的上神此刻一反常態,從隱月入殿起,他便皺著眉打量著他,先是有些驚訝,隨後目光里竟透著敵意。
他二人似是有所感應,對望良久,隱月抓著我的手愈發用力,疼得我手心冷汗直冒,忍了忍,未有推開。
「南海盡頭的須彌山下有一封印最近頗為動蕩,有斷裂之兆,此山封印著明肅五載作亂的騰蛇,若是不及時修補,讓騰蛇逃出,怕是會將當年的神魔大戰重演一遭,羲和上神這次奉命上天取下女媧石修補裂縫,此女媧石本是女媧制造騰蛇後遺留下來,天地之間,只此一塊,時至今日早已靈氣不足,與一般石頭無異,老夫受羲和上神之托,聚昆侖之氣養石,如今女媧石即將養好,你卻偷走它,導致一切前功盡棄。你可知罪?」玄冥子端坐于殿前,句句擲地有聲。
隱月只跪在地上面色蒼白不發一言,未作解釋,儼然一副認罪的模樣。我心里驚了驚,不動聲色的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轉臉看我,目中盡是空洞哀涼,不見一絲生氣。我不懂,方才在殿外他還與我商量如何月兌罪,怎麼現在連借口都不願為自己找一個。
我慌忙朝著羲和遞了一個眼色,微微張口只做一個口型喊了句︰「羲和。」昨夜他雖未做聲,但我覺得他是默認願意幫我的。
他卻故意忽視我,像是不敢與我對視,他看不到我在哀求,我突然有些害怕了,仿佛昨夜的親近都是黃粱一夢,夢醒了,他又變成高高在上的上神,縱然瞎了眼也不會低頭睥睨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仙。
頃刻,他緩慢起身,徑直走下高台,一階一階,放下了他的權力,拋棄了他的位階。
他是孤高冷傲萬人敬仰的上神,他的長袍日月龍在肩,星辰山在背。
數萬年來他的隱忍避仇,棄此適彼通通化為臉上的一抹厲色。
他是我所不認識的羲和。
或許我從來都不曾了解他。
他行至隱月身前,動作行雲流水,屈身,耳語。
我沒有听清全部,只是隱隱听到其中一句是︰「你既認罪,那我便廢去你所有修為以作懲罰,你看如何?」說著便出了手,只是短短一瞬,我便看著陪伴我這麼多時間的隱月就真的變回了小石頭。
一時之間,殿內無人再敢說話,我跪在原地對著羲和上神匍匐叩首,額頭觸地,咚咚作響。彎腰屈身只見他隱在長袍下的鞋尖,不敢仰望。
良久,撿起了地上化為原形的小石頭,低頭道了句︰「祝上神萬壽無疆。」便魂不附體地離開了昆侖,孤身回到我的姑蘇里,我的瘟神廟。
阿爹與五斗星君見我終日六神無主,幾次三番想與我促膝談心,一一回絕,將自己關在房中,一關就是三千年。
其實小石頭這個外號我也是隨性取的,那會兒小石頭還是瘟神廟前的大石頭的時候,我便成天坐在他身上曬太陽,我從一開始就欺壓他至此,多麼諷刺。後來隱月能成人型的時候便一直伴我至今,我卻覺得理所當然,直到小石頭真的變成我手心里的小石頭,我才漸漸清淨下來,不再到處跑,到處闖禍。我從沒認真看過隱月的樣子,現在懷念起來,隱月也算是個美貌的少年。
我悶在房中日日仔細端詳著手里的小石頭,隨時隨地帶在身上,巴望著他貼著身能多吸點仙氣,早日再塑個身子。
至于那個羲和上神,我委實不願再提起他,也就再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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