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掰了掰指頭算了算，這一來一去，天上也就幾個時辰的事，下了凡大抵是一兩個月的樣子，已然從炎炎夏日入了秋。彼時離開時，集玉還與我生著氣，現在算算，大概也消氣了吧。
院內的石榴樹碩果累累，沉甸甸地壓在枝頭上，紅紅火火，煞是好看。三爪龍與老狐狸喜滋滋地霸佔著我的躺椅，一個在嗑瓜子，一個在啃雞腿。
我站在中庭，信步邁開想要與他們報喜，一不小心左腳絆住了右腳，這一跤頓時將我摔得七葷八素，好在我落地時護住了這張臉，也不至于摔到面目全非。
耳邊傳來老狐狸幸災樂禍的聲音︰「這才幾個月不見，就生生讓我受你這麼大的禮，我是要折壽的啊！」
三爪龍抓了把瓜子，在我頭頂嗑地頗為盡興，瓜子殼洋洋灑灑，也算是個小小的歡迎儀式了，我很是感激他，爬起來就是一掌，他急忙作勢格擋，只是滿爪子的瓜子，動作慢我一步，已然被我一掌劈昏在地。
老狐狸咽了口唾沫朝我賠笑，他既是長輩，我自然不會與他動手，只是方才想問問老狐狸集玉與紅裳的動向，有些話不好被多事的三爪龍听見，遂拍暈了他。
老狐狸搓了搓手與我說起近來發生的事。
寒潭的浪越翻越猛，他的小徒弟知曉蛟龍的事後擅自去了寒潭與蛟龍談判，這一世的紅裳也算是個烈性子，三兩句話沒談攏，便和那兩條蛟龍大打出手，幸虧老狐狸既是趕到，渡了道仙氣，救了奄奄一息的紅裳。現下她渾身是傷，還躺著養病未能起身，三天兩頭遣下人與集玉匯報病況。今日紅姑娘吐了兩口血，昨日紅姑娘未曾用膳，前日紅姑娘夢魘，句句喊著公子的名字等等諸如此類。遂集玉也時常去探望她。
至于集玉，我走後，他也多番與老狐狸打听我什麼時候回來。老狐狸被問煩了，干脆與他說我不回來了。他听後未做多大反應，該吃吃，該喝喝，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寒潭督促著，干脆在那處蓋了個小窩棚，累了便不再連夜回府里，在那窩棚里將就著一晚，住的也頗為順心。
老狐狸與我說完這些，將剩下的半只雞包起來與我說︰「悄悄，你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
我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
「今日是人間的中秋，你能回來與我們團聚，真好。去看看集玉吧，他是盼著你回來的。」老狐狸將那半只雞遞與我，如是說。
我喜滋滋接過那半只雞，很是感動。天上的神仙，地上的百姓，一個壽與天齊，一個至多百年。
凡人能將那僅有的百年用得恰到好處，一生的記憶林林總總，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大抵都能記在心上，隨便尋個由頭便是個紀念日，他們對家人的團聚如此迫切。
對于神仙而言，百年只不過短短一瞬，彈指之間，若是記住了這個，便自然忘了那個，無欲無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自然也淡薄了，回首時，只余下漫長的孤獨。
我懷揣著半只雞，走到一半回首，看到老狐狸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站在紅紅綠綠的石榴樹下笑容可掬，鼻子一酸道︰「老狐狸，今日之後，你我就兄弟相稱吧！」想了想補充︰「姐妹相稱也行！若是將來你與紅裳在一道了，我可不想喊他女乃女乃。」
今日中秋，按著刺州當地的風俗，逢此時便要迎寒祭月，觀潮燃燈的。是以一路上月明燈彩，人來人往，舉袖為雲，比肩接踵，好不熱鬧。
就連平日大家敬而遠之的寒潭此刻也是人頭攢動，水泄不通。百姓們圍在水邊放花燈，密密麻麻，差點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在人群中搜尋許久，未曾看到老狐狸口中的小窩棚。
我站在寒潭邊搜尋得起勁，身後不知誰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一頭栽進了寒潭。落水前還頗為優雅地喊了句︰「救命！」
我此番在水中掙扎良久，喝了不知多少水，手手腳腳亂刨一氣，岸邊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帶著哭腔喊了句︰「那個姐姐把我的花燈弄翻了。」
隨後，哭成一片，岸上的人手忙腳亂，安慰的安慰，買糖的買糖。許久，才有人反應過來，又喊了句︰「那個姑娘好像不會鳧水！」
就沖你這句話，待會上了岸，我懷里的半只雞賞你了。我一連嗆了幾口水，嘴里一股燈油味，歡騰地刨了一會漸漸失了力氣，心想著，你們別光說啊，倒是跳下來救我啊。
從前看的戲文上說，若是一個人在水中放松身體，腦中無欲無求，達到一種境界，那麼就能浮在水面上。我現下的狀況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遂停止撲騰，閉了眼楮，剛感覺身子好像浮上來一點了，又听到岸上有人用破嗓子喊︰「不好啦，那姑娘淹死啦！」一時一口氣沒含穩，沉了下去。
隱隱听到遠處誰「噗通」入了水朝我游來，我虛弱地睜開眼楮，朝著那個透光的方向望去，一眼就望見昔日的自己坐在羲和上神的內殿歡喜地吃著糕，羲和上神與崇恩上神在我眼前安靜地下棋，地上依舊是一個銀紅撒花的椅搭，我閑的無聊，伸出腳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椅搭，嘴里哼了些俗世里的曲調。羲和上神的嘴角微不可見地向上翹了翹。
畫面一轉，只見一頭奄奄一息的四角白鹿安靜地匍匐在羲和上神的腳邊，頹然張口道︰
「你來抱抱我吧，我已然心無所往了。」
閉眼，兩道淚痕尤自落下，似是分外痛苦地嚶嚶了幾聲，聲音很小，小到羲和上神似乎未有听到。
他只是定定地站著，脊背僵直。
許久，那頭白鹿自鹿角開始一點一點化作了滿地熒光，平地里起了一陣風，那熒光飄飄悠悠便也隨著風不見了。
他此刻方顯痛苦地跪了下來，揪著心口，對著那頭四角白鹿化作熒光的地方嘔了一口血。
我想抬手模模他的頭發，伸出手抓了抓，什麼也沒夠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