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寂靜，牢房不大，只要鹿笙說了話，即便再小的聲音，李源也必然能夠听到。
「無論你想做什麼，都到此為止罷。」這里的確陰冷，李源只覺得每吸進一口氣，心肺都會隨著胸膛的一次起伏而痛上一次。
鹿笙看見了李源蹙著的眉頭和呼吸時極力壓抑痛楚的神情，「你快些回去罷，這里太過陰冷，你身子又不好……」
「你還想被困在這里多久？」李源反問。
「恩……等德叔氣消了吧。」鹿笙笑笑，倒是一副很是輕松的模樣。
李源卻一絲玩笑的意思也沒有，面色沉郁，「那你恐怕得等上一輩子了……」
「他一定要生我的氣，我又能有什麼辦法？」鹿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學著德叔平日里生氣的樣子，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揪著胡子，沉聲道，「他如今正在氣頭上，我要是跟著你出去了，他肯定又得吹胡子瞪眼楮成天介唉聲嘆氣，哭天喊地地說你不听人勸，說我叛逆月兌管，唉……我還是在這里躲上幾日清靜罷。」
李源也撐不住露出笑容，「說了不听，說了不听，再說也還是不听，不過……這才是鹿笙。」
鹿笙收起玩笑的模樣，看著李源認真道，「我不著急出去是因為我相信著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一定會幫助我出去，而我現在不出去，只因為還沒有到能夠出去的時候。」
「我知道了。」李源聞言點了點頭，「你想要出去的時候，記得和牢頭說，我自然會來找你。」
鹿笙點了點頭，催促道，「如此你可以趕快回去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李源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言，就此離開。
「丫頭，原來你叫鹿笙啊！什麼鹿？什麼笙？」
走道的門咚的一聲再度關閉，隔壁立刻傳來樂呵呵的問話。
鹿笙甩了甩被鐵鏈墜得酸痛的胳膊，沒好氣道，「鹿笙的鹿，鹿笙的笙！」
隔壁聞言大笑，「你個小丫頭！話說回來，既然你有機會出去，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我為什麼要答應呢？」鹿笙拖長了聲音搖頭晃腦地打著哈哈，鐵鏈隨著她的動作而稀里嘩啦地響起來，倒好像她在呵呵笑著一般。
「哎，你這個小丫頭好沒義氣，你我好歹算得上是棋逢對手的獄友。不過是想拜托你帶個東西的小事罷了，你怎的這麼小氣。」隔壁听鹿笙說話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倒也不生氣，只听得柵欄外一聲輕響，他竟然將一個東西系著繩子丟到了鹿笙的門口。
鹿笙听到聲音走過去一瞧，是一個木雕小物，物雖小材料卻皆是一流，她雖然對木雕並無研究，不過瞧著那物件紅黑質地，紋理細密，打磨後光華可鑒，自然非一般的木料。再細瞧那雕刻形狀，卻原來是一條鯉魚，形態逼真可喜，魚身上花紋並非魚鱗，而是陰刻的行雲紋，看著魚身微彎，似是要鯉躍龍門的模樣。
「鯉躍龍門？」這木雕實在栩栩如生，鹿笙不自覺地自言自語。
「有見地。」隔壁樂呵呵地繼續道，「不像那些粗人，給他們看時都說，為啥要用個木頭雕個紅燒的鯉魚，又不能吃是看著又餓。」
鹿笙又瞥了一眼，這木頭紅黑的顏色配上鯉魚的形態，若真放到盤里，她說不定也會伸個筷子，不由得又笑了起來，「像，還真像！」
「唉……」隔壁一聲長嘆，「這是我老婆無意中拾到的一塊木頭，听說是塊避邪開運的好木頭，于是特意尋了人雕了這個樣子，希望我能鯉躍龍門身價百倍，唉……可惜我行差踏錯，如今落到了這里，這輩子怕是出不去了，想找個人把這鯉魚雕刻帶還給我老婆，讓她別等我了，早些尋個人家，嫁了罷！」
鹿笙听著隔壁大漢絮絮叨叨地說著，倒不曾想這樣粗耿的聲音中卻藏著這樣憨實卻細膩的心思，不由得緩和了語氣，「倒不是我不想幫您，只是……」
鐵門開啟時那滯澀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鹿笙頓了一頓，苦笑一聲，「……只是怕我也未必能……出得去！」
「鹿笙，有人要見你。」
獄卒打開牢門，卻並不給她解開鐐銬，只是引著她向門外走去。
「牢頭，這丫頭要被帶到哪里去？」隔壁的人忽的出聲詢問。
這里所關的人大多是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出去的，于是同獄卒也大都熟悉了。
「嘁，老曹頭，關你什嘛事！問那麼多作甚！都做了十多年的牢了，還是改不掉多管閑事的毛病！」獄卒啐道。
老曹頭倒依舊是笑嘻嘻的聲音，「難得見到個出得去的，能不新奇嘛，問問，問問，這丫頭要是真能出去，還想拜托她替我捎個話回家呢！」
「嘁，就你還能娶得上老婆？你被全國通緝，又杳無音訊十多年，你老婆還能一直等著你？你就吹吧你！」獄卒自然是不信的。
「哎，你別瞧不起人呀。我老婆就在京城郊外三十里的曹家村，你不信，你不信你替我去找呀！你到了那里一說曹阿九的老婆，一定會找到的！」老曹頭這一回倒是憤憤然了，氣得他可勁拍了拍牢門。
對面、隔壁見有熱鬧都一起起哄起來，一時間吆喝聲、拍門聲此起彼伏。
「去！去！去！別鬧！」獄卒吼了一嗓子，看了一眼鹿笙，「老曹頭，你別鬧，你有什麼話，這丫頭要是肯替你帶，你就同她說。」
老曹頭這才笑了，「這才是嘛，丫頭，你肯不肯幫我帶？」
鹿笙見鬧成如今這副光景，也是苦笑不得，「我已說過，我未必能幫你帶到。」
「那這魚你拿著，你若是能出去，就替我跑這一趟，你若不能，左右我原也沒指望有人能替我帶……唉……」老曹頭說著說著竟似是要哭起來。
鹿笙嘆了口氣，「這樣罷，若是我帶不到，自然找可信的人替你帶去可好？」
「好！好！既然肯定能帶得到，那麻煩你把這塊布帛也給她帶去，她看到這書信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也能安心改嫁了。」老曹頭的欄桿外探出一只蒼老的手，手中捏著一塊布帛，上面用石炭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
鹿笙看了一眼獄卒，獄卒點點頭，鹿笙便走過去接過那塊布帛。
這是她第一次同這位已經下了許多次棋的老人面對面。老人已是須發皆白，長年的牢獄生活使他早已是蓬頭垢面。他看著鹿笙呵呵地笑著，那張幾乎被黑污填滿的臉上能讓人分辨清晰的便只有一雙眼楮同一口白牙，讓人驀地眼前一亮，驟然一看只覺得是一位精神瞿爍的老者。
鹿笙看著那雙眼楮微微愣了一愣，她訝異于一個已經在晦暗中呆了十多年的人還能有如此明亮的眼神，仿佛這十多年他所呆著的並非是一間牢房，而是一片樂土，一個讓人樂不思蜀的地方。
「丫頭，模樣不錯！」老人樂呵呵地對著鹿笙笑道，「是個行走江湖的好模樣！」
行走江湖的好模樣？
這是個什麼形容。
鹿笙只覺得這老人大約是長久沒同人說過話了，這才語無倫次，也只能笑笑，「希望承您吉言，我真的能夠行走江湖。」
老人把布帛遞給鹿笙，又呵呵地笑起來，「會的！會的！一定會的！」
「走了！走了！」獄卒不耐煩的催促鹿笙。
「我會托人把這個送到曹家村的。」鹿笙點了點頭，快步跟著獄卒走了出去。
老曹頭趴在門欄上，歪頭看著緩緩合上的鐵門，咧開嘴呵呵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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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你別去找什麼曹家村。」
獄卒和鹿笙一前一後走著，獄卒悠悠然邊走邊說，「那老頭兒啊就是個瘋子，十多年前沖到衙門里說自己就是那個什麼通緝了許久的江洋大盜，非要讓我們把他抓進牢里，搶了衙役的長杖，砸了多少桌椅，咬了大老爺的耳朵，鬧得無法無天了才被關進來，又天天絮絮叨叨說什麼老婆、老婆，可憐可憐什麼的……嘁，哪有人信嘛！」
鹿笙只是嘻嘻笑听著，也不答話，由著獄卒引了她走。
「到了。」獄卒腳下忽的一停，閃到一邊，「您請罷。」
鹿笙推開門，看見屋內背身站著的人，立刻不再嬉笑，恭敬地低聲喊了聲，「德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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