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母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我忙收回目光,慌忙對母親笑了一下道,
娘,我來了,您吃了嗎?
母親坐到右首椅上,慢慢地道,
我和你媳婦都吃了,那些是給你和蘭秀準備的,蘭秀人呢?
我看了母親一眼,坐下繼續吃,口含著飯道,
不知道。
昨晚不是她伺侯你的嗎?怎麼不知道了?
我猛扒幾口飯,只得再做無謂的回答︰
就是不知道,興許過會兒就來了!
你這熊孩子!別吃了,你先去領她來!
正在這時,徐蘭秀從外進來了。還是笑滋滋地,進門就給母親行大禮,母親也親熱依舊,問她睡得好不好,怎麼不同我一起來。只听她那做作聲音又開始了︰
夫君不肯等我呢,想是昨晚太累,今早一起來他就說餓了,只要先到您這里來吃飯。夫君剛走,我這不趕忙收拾收拾過來了。
我被她噎得吃不下去了。抬頭第一眼就向惠兒看去,她本來淡然的目光隨著徐蘭秀那聲「夫君」閃了一下。我又急扭頭瞪著徐蘭秀,她卻裝作渾然不覺。母親也不以為意,依然笑著招手讓她過去。她起身忽然看到了一側站著的惠兒,愣了愣並不往前。惠兒身邊的雁羽忙脆聲道,
郡夫人在此,徐姨娘還是先見禮吧。
母親也道,
噢,對,蘭秀還沒見正室,說不過去,見禮吧。
那女人剛要過去,惠兒卻掃了她一眼,在左首椅上輕輕落坐,笑對母親道,
母親,新人第一天侍奉尊長莫不講個規矩,奉茶賜訓也是為了家和福興。您是這家的老祖宗,怎麼好讓新人單單給我見禮,這豈不是兒媳不知禮了?
母親一听忙道,
是啊,還忘了這茬兒。那個誰,蘭秀啊,你去備茶來吧。
那女人看看母親,又盯著惠兒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答應著出去。剛才被徐蘭秀又一氣,我拿著筷子已沒心思再吃。卻見惠兒泰然來到飯桌旁,盛上一碗粥輕輕放到我面前,微笑道,
夫君,別只吃干的,喝粥呀。
這溫存軟語一下子沖淡了我的不快,看著她明亮而略顯疲憊的眼楮,又有一股深深的羞愧涌上心頭,我甚至愧于再看她那恬靜的面容,忙低下頭只顧喝粥。惠兒又坐在我身邊,舉了絹帕拭了拭我的額角,輕聲道,
慢點吃,都出汗了。頭發也亂了,等下回去我給你梳梳吧。
惠兒的手撫了撫我的鬢發,又從後面滑下來。感覺似乎是她替我拿下來一點東西,我略回頭卻並沒見有什麼。只點點頭笑道,
好,一會兒咱們就回去。雙兒起來了麼?
早早地就起了,也怪了,一醒來就說找阿爺呢,我猜昨天抱她回來的時候是不是還似睡非睡的,听見你說要帶她騎馬玩去,她可忘不了了呢?
哦?這小丫頭!那好,今天就帶她去!
正說著,徐蘭秀又進來了,手里的托盤上有兩盞茶盅。惠兒對我笑笑又起身坐回左首椅上。
那女人捧了茶先在母親面前跪下,口稱「請老夫人用茶,蘭秀日後悉听老夫人教訓」,母親笑得合不攏嘴,只道,
蘭秀啊,咱們家就指著你多生幾個兒子呢!
那女人連連答應,隨即站起又端茶到惠兒面前,只屈膝奉茶向前道,
請夫人用茶。
惠兒端然坐著,並沒有伸手去接。只听雁羽高聲道,
請徐姨娘大禮奉茶,靜听夫人家訓!
那女人瞅了雁羽一眼,卻也連忙跪下,又奉了一遍。看她那樣兒,我竟要笑了。這次惠兒才緩緩伸手接過。只見她揭了蓋兒,剛要啜,卻突然眉頭一皺,復將盅蓋重重蓋上,連同整個茶盅往旁邊桌上一頓。那一頓的聲音並不太響,卻讓徐蘭秀跪著的身子直接一震,她抬頭看惠兒,惠兒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母親忙問,
兒媳婦,怎麼了這是?
惠兒沒回答母親,只道,
雁羽,拿過去讓徐姨娘自己看。
那茶怎麼了?我連忙過去。只見雁羽在徐蘭秀面前,伸手從那茶盅里扯出一根長頭發來。雁羽道,
徐姨娘,你第一次侍奉夫人就這般不小心麼!
徐蘭秀一下子慌了,忙道,
沒有啊,剛才我倒茶沒有的,我不知道,真不是……
惠兒直盯著她,嘴角動了動,很像一個冷笑。
徐蘭秀瞪眼愣怔了一會兒,才又一下子伏去,對惠兒道,
夫人恕罪,恕罪,我去再換茶來!
不必了!
惠兒開口了,這三個字又把剛要起來的徐蘭秀釘在了原地。只見惠兒悠然地接過雁羽另送上的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才繼續道,
侍奉茶是小事,也是大事。茶不好可以換,心意表錯了想換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太夫人選你來,是高看你一眼,可是為人做妾,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听說你是家里的庶女,那就更應該懂了,更該知道「唐律」上說「妾乃賤流」,你可不要說錯了話辦差了事,連累這一大家子犯國法。妾通奴僕,首要的就是伺侯好家里的主人郎君,你做事要是都如這般,我還真不放心將夫君讓你伺侯,太夫人更不放心,是不是母親?
惠兒轉向母親,母親忙道,
哦,是啊,蘭秀,你看看,沒睡好麼?太不當心了,做事可別毛手毛腳的了!
徐蘭秀趴在地上沒言語,我瞧見她臉憋得通紅。惠兒又道,
當然了,以前沒做過,第一次做不好也情由可原。可我們家並不是那等閑散富戶。如今亂世,夫君和我這幾年建起這個家來有多不易,外人是如何也想不到的。總看著外頭架子大,有富樂可享,可並不知這也是針頭線腦算計來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點不錯。逼得我呀,也不得不學那小家子氣,來家里做活的人只挑精干的,就算來的時候不是,不出一個月管保讓他變,不變也沒關系,大門開著,隨時走。想在這家吃白飯也容易,可最多也只能吃一個月。不過你呢,跟旁的做活的是有點不同,這不同就在于太夫人看重你,所以你更得好好的,不懂就學,手腳麻利些,總得對得起太夫人不是?要不然,就算我能容你,太夫人最心疼兒子,也未必會容你。听的明白麼?
惠兒不緊不慢地說,句句在理,又在句句指摘。她在教訓徐蘭秀,教訓得好!沒有大罵斥責,也沒有高聲惡氣,卻如利劍直指那個女人的張狂。此刻的徐蘭秀趴在地上不敢抬頭,肩膀微微抖著,兩手摳地,口不能言。我這才覺得出了一口惡氣,不禁深深地望著惠兒。這時雁羽又開口道,
夫人勞心家訓,徐姨娘竟沒在听麼?哪有主人娘子吩咐,下人不作回的禮數!
那徐蘭秀好像這才回過神來似的,磕頭如搗蒜,說話再不是爆豆,反而結結巴巴地道,
听明白了,明白了,夫人教訓得是,是,蘭秀,再不敢了,以後會小,小心服侍……
惠兒微微一笑卻沒理她,轉而向母親道
時辰不早了,兒媳有幾句話要與母親單獨講,今兒有幾個大租戶要來談租子的事,說完了兒媳就先告退了。
說著她不待母親回答,起身攙起母親進了內室。我在剛才惠兒坐過的椅上坐下,拿起她沒喝完的茶喝著。那徐蘭秀跪在我面前,眼瞟著內室的門,便要作勢起身。我一摔茶杯喝道,
誰讓你起來的!你是聾子還是白痴?夫人的話不懂嗎?夫人沒說讓你起來,你敢不跪!
徐蘭秀嚇了一跳,胸口上下起伏,既像要發作又像要貼上來服軟,卻瞅瞅仍在一邊的雁羽,只得仍憤憤地低頭跪著。
片刻,惠兒與母親出來了。她看也沒看徐蘭秀,只笑對我道,
夫君,我想起來了,昨個兒有兩宗賬,都是募兵進出的,得讓你看看,了結了這兩宗,我才好跟人家談租子的事。你現在可得空嗎?
聞言,我忙起來道,
好,走吧。
說著我伸手去牽她,她面帶微笑回身對母親一禮道,
母親,我們先去了,晚間再來給您請安。
我也陪笑道,
娘,先走了啊。
母親揮揮手,並不說話,神色竟有點疲倦,坐到椅上喝起了茶。惠兒這才伸手過來由我握著,又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攙著我的手臂對我柔柔一笑,輕輕拉著我從徐蘭秀面前過去,好像她已經忘了那個女人的存在。而那女人正微抬頭斜著眼楮看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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