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下望見了庵門,我駐馬猶豫著。不是在猶豫見不見惠兒,而是在想惠兒住的地方就在雲水庵的東後邊,記得上次來時看到那院里好像有個小後門,不如繞過去看看能不能從那里進去,就不必再走大門驚動女尼們。
我繞到後面的山頭上放眼望去,只見雲水庵的院牆里有一片不小的菜地,菜地的另一頭應該就是惠兒住的那個小別院,院牆的一角果然有個小門。
要進去就得先翻過那個聳立的外院牆。我驅馬上前,先將馬拴在靠近院牆的一棵歪脖樹上,然後直接從馬背攀上樹,又從樹上跳到牆頭上。那牆頭脊比較尖,我一下子沒站穩就往牆里滑了下去,幸好手及時扒住了上頭,腳底下試了試還找到了一塊突出的牆石著力。我向下望了望,雖然離地面還是挺高,不過幸好只是一塊剛松過的地,什麼都沒有。于是收緊了力氣縱身一跳。
還沒到忙活種菜的時節,菜園里一個人沒有。我快步穿過菜地,來到了那個小門前。趴在門縫上瞧了瞧,只能看見一通道,但我認出來了,這正是惠兒住的那小院。我在門上捶了幾下,不見門里有動靜,接著又捶,還是不見有人來。我等不及了,攀著門框再次翻牆。沒想到剛爬上牆頭,就見雁羽從通道的一端閃出來,她看到我一聲驚呼,我忙擺手讓她噤聲。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跳下來,直到我到她跟前,她才醒過神來道,
郡王?這,這是……
她看向那院牆,我一邊往里走,一邊道,
沒什麼,從前頭走麻煩!惠兒在麼?
雁羽忙叫住我道,
郡王悄悄的!夫人睡著呢。
嗯?睡了?
我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是呀,還是不怎麼吃飯,沒精神總睡覺。也就早上一陣兒精神還好些,還能去做做早課,回來這一天就難受地起不來了。
怎麼這樣?那,那懷雙兒的時候,也不像這般……
雁羽看看我,輕聲嘆道,
那時候身子底好些,在家里也沒多糟心的事,有了孕就不太難受。現在這……本來先頭那一年夫人就很累,又有……,奴婢也是看夫人這樣,擔心,才跟這庵里生過孩子的師太打听來的。
聞言,心里泛上了重重的酸楚和疼痛。我低著頭慢慢走開,只道,
我去看看她。
我悄悄地進了屋,搬了個胡床來坐在惠兒的床前,沒發出一點聲響。她闔目沉睡,臉龐蒼蒼無華,嘴唇淡淡干澀。她搭在枕上的手蜷著,那手腕似乎只剩了一層皮包骨。我將她的手輕輕拿起來捂在自己雙手里,注視著她的臉,喉頭堵得難受。
屋子里很靜,外頭時不時有春風刮過的聲音。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疲乏過後漸感松弛,又有滿月復的話想對惠兒講,竟不知不覺中將她的手貼在臉上,垂著目光愣愣地自言自語起來,好像惠兒正在听我說一樣︰
又得去跟秦宗權干仗了,惠兒,他們在練兵,我應該看著的,但又很想見你,就來了。我翻了兩個牆頭進來的,好笑吧?要在平常,你又得說我了,說我跟土匪似的。其實我根本就是土匪啊,都把你害成這樣。你不在家里,我也不知道做那些事還有什麼意思,都亂糟糟的。賬房的人都成了白痴,那麼多人都在猜你去哪兒了,都在盼著你回去,你對他們好,他們都記著……娘總是罵自己,要來接你,我沒讓她來。她是老輩子人,要是來了,你不好不見,見了吧她又是個直性子,一求你又讓你難堪,何苦呢?還是我吧,你要回家,也是我來接你高高興興地回去,是不是?雙兒和友珪都很想你,別以為他們小就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都是小人精兒,雙兒說要騎馬來找你,友珪一心想著你給他做點心。還有那三個小子也知道了,王達說友文跟他打听過,三個人還商量著來找你,王達也勸住他們了。你也想他們了吧?……每天叫那麼多人圍著,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煩透了,經常忘了要干什麼。你不在,全都沒著沒落!我想了,就算你不做什麼,只要能在家里好好的,我就不是這樣了,你在我就安心。我什麼也不想干了,你在這里受罪,我干那些還有個屁用!以前你在家,我不覺得,現在我……很怕,每天都這樣,我罵他們是廢物,我才是……
我像一個老婦人,絮絮叨叨不說,不自覺中又流下的淚將惠兒的手打濕了。我嘆口氣,把惠兒的手摩挲了幾下,一抬眼間,卻發現惠兒已經張開了雙眸正望著我。
我立時有些慌亂,又有一絲欣喜道,
惠,惠兒,你醒了?把你吵起來了?
我心里在想惠兒什麼時候醒來的我都不知道,剛才那些話她听去了多少?惠兒沒說話,卻拿回手撐著身子要起來。我忙將她扶起來又坐到床沿上讓她靠著我。她動了動似乎不太願意靠我身上,我卻不管只將她攬住,問她「喝茶麼」,也不待她回答,便高叫雁羽送茶來。
雁羽應聲端來了一碗山楂紅棗湯,惠兒只喝了幾口就又作嘔不止。只折騰得滿臉是淚,面黃氣弱。待她平復下來,我攬著她那瘦弱的肩,滿心抑悶難受,只道,
惠兒,跟我回家吧,回家我照顧你,好好照顧你!
惠兒微微嘆著氣,道,
從一文不名到三鎮節使,每進一步,哪次容易過?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這也不少見。時間長了,難免倦怠,可身在其中,又不得不博。別急,遇事別急,想開些,宿命如此啊。如果,我離開,對你來說也成了困難,那就,快些忘了我,扔掉執念,沒有什麼是做不下去的……英武有謀如你,這些只是暫時的……
原來惠兒都听到了。她還在寬慰我可是仍然透出與我決裂不回頭的意思,我不禁心中萬分悲涼。只摟緊了她道,
還是不原諒我麼惠兒?我,我受不了……
言及于此,我突然想起那次去責罵惠兒,她說過我會後悔得受不了的話,現在果然應驗了。只听惠兒又道,
沒有不原諒。只是,對情不敢接受,無力再繼。蠟炬成灰,還如何再做艷艷紅燭?去吧……
惠兒突然又掩口惡心,皺眉說不下去。我欲再說些什麼,卻見雁羽過來將一塊絹帕換給惠兒,又向我輕搖頭使眼色。看惠兒虛弱難捱的樣子,我只得將她慢慢放回枕上,道,
你身子不好,我不難你了惠兒。你,你還是得多吃飯……我再來看你,想吃什麼我來帶給你……
不要!
惠兒聲音輕輕卻斷然拒絕。她看著我又道,
不要再來,長痛不如短痛。你若再來,我只有再走。逃荒顧命,無非還是回到那一步!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現在的惠兒心冷意堅,是說到做到的。看著形銷骨立的她,我五內俱崩,心想若逼得她再走,還不如讓她繼續在這雲水庵棲身,只得忍耐著道,
那,那我知道了,听你的惠兒,你千萬在這兒,不要走。我……
不煩你了。你要保重,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啊?
我立起來,似乎已經沒有理由再呆下去,轉身要出門。這時只听惠兒弱弱的聲音傳來,
無論怎樣,我盼君安好。
這輕輕的一句重撞著我,我回頭含淚望她半晌,然後重重點頭。就像幾年前的那個夜晚,我要去王重榮的大營投誠卻生死未卜,而她說會等我回來一樣,我要給事到如今仍在擔憂牽掛我的惠兒一個無言而凝重的承諾。更何況她不讓我再見她,好像已經把今生的掛念都放在剛才那句話里了。
一路回來,仍然心思沉重,卻不似去時那般頹廢。只想著做好事情先不負了自己,才能對得起惠兒幫我得到的這一切,才能想辦法贏回她的心。
我叫來王達,命他安排安排,隔上幾天就去給雲水庵送吃的用的,又特別囑咐不要去見惠兒,只把東西給庵里,再把一些補品交給雁羽,讓她單做給惠兒吃。家里軍中關于惠兒的傳言,只讓信得過的幾個人有意無意間散出經八字推算,郡夫人有孕宜回鄉養胎的消息。而備見緊張的練兵籌糧仍在一日未停。
如此半個月後,練兵調兵力進入最後階段,只待去魏州的雷鄴把買的糧押回來就齊備了。誰知一連幾天,早過了雷鄴應該回來的時日,他卻還不見蹤影。
魏博軍轄區在滑州北鄰,當初圍攻黃巢時,我曾向魏博軍借過糧,他們也沒推月兌過。這一回是以銀換糧,雷鄴是帶了萬兩銀子走的,沒想到這麼長時間人也沒回,糧也沒見。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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