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晚飯是他的母親親手為我做的。她曾經對我成見至深，以至我一片赤心換來的是冷淡、誤解和疏遠。她是個純樸的母親，當她略粗糙的手撫著我的臉頰時，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愧疚和疼愛，我想起了自己的親娘。那缺失已久的愛護再次回來時，心中竟酸痛不已，埋在心底的那曾經的一絲怨怪就在瞬間無影無蹤。那句「父母者，人之本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在那一刻忽然就感觸良深，即便是在生身父母離世而我為生存去逃荒時也未作此感。我很想叫她一聲「母親」，卻話到嘴邊又失去了足夠的勇氣，只待來日合適的時候吧。
那頓飯我吃的比平常多，他也覺出來了，笑道，
還是娘說的對啊，娘做的飯對你胃口，是不是惠兒？
我點點頭，略一笑道，
可是讓她老人家勞累……
沒事，娘高興啊。她呀，一個是盼到了孫兒，再就是……你沒計較她。你不知道，你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她沒少罵自己，我勸也不管用。還是你一句話，她就解月兌了。娘就是個直性子的，一直掛念著你在外頭，你……
我明白，我也是一直奉她為母的。等我再好些就去給她請安。
他和我相視而笑，長久以來的心頭陰霾又驅散了很多。
早上起來，他就去了府衙。說是不知葛從周的隊伍走到哪兒了，看看有沒有敬翔他們押解秦宗權來汴州的新消息。他走了一會兒了，我抱著兒子試著喂女乃，竟也能讓他吃飽了。心里一陣歡喜，兒子睡熟了也不願將他放下，只抱著看來看去。這時有僕婦進來了，招手將雁羽叫到外間耳語了幾句。雁羽遂來到我跟前，悄聲道，
那個如夫人來了，說要拜見夫人。
我有些詫異，那天我只听過那個女人的聲音，過後我和他誰也沒有提起。她怎麼突然來了？
听說她被賜來就是「媵」的身份，也就是貴妾。按制也好，遵聖旨也好，是應該與他如嫁娶般成禮的，可是讓雁羽悄悄打听來的結果卻是家里並沒有在準備納禮。而且自從回來這幾天，他應是沒有理睬過她，他是在顧忌著我麼？畢竟是經皇上賜的，長安來的，沒想到要遭這般輕視，這位如夫人該是心有不平了吧？現在她來，是來找他的嗎？那一絲想逃和厭煩的心思不禁讓我敷衍道，
去跟她說郡王不在，想見就去前頭府衙里見吧。
雁羽听聞，忙道，
剛剛李大娘也跟她這麼說來著，她說是特意來拜夫人的，李大娘也還跟她說郡王吩咐過不準別人隨便打擾夫人，可她說她不是來隨便打擾，而是誠心誠意按禮來拜，叫只管通傳，郡王那里她自會去說。
果然她是單沖我來，听那些話的口氣似不是個簡單女人。我已慢慢說服自己，丈夫早已不是那個一文不名的落魄匪將了，以他現在的身份，再有幾個這樣的媵妾也是合制合法的。經過那些事後我也明白了，我欲與他日後彼此忠貞，怎麼也敵不過他那日見強大的權力和地位帶來的****，只怕那僅是個希望，只怕還是僅僅我做的到，他……做的到嗎？況且有多個女人是他的權利，甚至是強大的一個象征。雖然現在看來他對我百般體貼，萬般愛護，可回頭想一想，如果不是之前那個賤婦本來就行有不軌，加害于我又讓我險地求生置她死地；如果不是我決絕相棄以至打亂他安寧有序的生活讓他愧疚相念不忘，僅憑那結發之義和五年的恩愛幫扶，只怕現在那個忍氣吞聲被冷落見棄的人還是我吧。
人總是這樣，失去始覺可貴，一旦在手又視若平常和理所當然。我隱隱有些心慌，我還沒有重拾起那些與他的情義，縱然他不計嫌反而對我很好，可日子一久，那點愧心漸退，又當如何？若有一天那些其實受不了的再次襲來，我還要離他而去嗎？
不，那不該是一個歷過幾次生死的人該有的宿命，我忘不了在陳州驛館時暗自下的決心︰回來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要再逃避，既然回來就要過出另一番天地，絕不要重蹈覆轍。
剎那間心堅如鐵，沉靜如水。這時只听雁羽叫著︰
夫人？夫人身子還挺虛，還是不見了吧？奴婢出去打發她走便是。
不！雁羽，把孩子放小床上睡，來給我理理頭發吧。
雁羽的手輕柔翻動，不多時本隨便攏起的長發便順滑及腰，兩側發鬢各挽了個發辮至頂，斜插一支銀葉珍珠簪。雁羽又拿過脂粉盒來，笑道，
夫人體虛，臉色有些蒼呢，敷些粉色的吧。
我點點頭。片刻顧影自盼，望著鏡中人被很多人注視過贊嘆過的美貌，我竟有點沒著落似的月兌口問道，
雁羽，你看我老了麼？
雁羽聞言忙笑道，
哪有啊，奴婢說句直的，夫人一直是個大美人呢，跟六年前奴婢第一次見著夫人時一樣，那時候奴婢就在心里說，夫人生得跟天仙似的，怪不得听說郡王當初只見過夫人一次便好幾年間念念不忘呢。夫人剛生了小郎君，難免氣色有虧，等養好了身子準比以前還好看呢。
我被她說笑了。鏡中人添了笑容果然更顯嬌美了。貌美于否天然成，我本並不在意，雁羽似無心的話卻像是個提醒。雖說以色事人不長久，可老天眷顧偏將好容貌于我，我也不能白白將自己湮沒，即便如今情誼非常的他，當初對我念念不忘的也是這份姣好的外在吧。這幾年只顧著他和這個家，對自己少顧，現在看來，花冠群芳又如何，賢良淑德又如何，可能還比不上那媚氣里的一絲妖嬈。既然是放不下他了，而只有傾心的情誼若不夠俘獲他的心，那就再加上美貌啟開的風情又何妨？他不是別人，是我的丈夫，他對我正是重新情濃之時，與其讓別人搶了先到時候徒剩屈辱，不如我從現在開始輕而易舉佔得先機。將夫婦衷情指望在他身上，何如指望我自己的掌控？況且外面還有個女人，這美貌說不定也成了退敵的利刃呢？想到這兒，兩頰竟有點發熱了，我是真的要改變了麼？
雁羽已將天棚垂地的輕紗幔遮于床前，出去開門了。我靠著高枕，盡量端坐等待著。
透過輕紗的朦朧，我看到進來了主僕兩個女人，她還帶來了從宮里隨來的侍女。雁羽在內室門口停住，手輕輕一擋道，
郡夫人產後玉體違和，恕不能正座上接迎如夫人了。
前頭那個女人在內室門口往紗幔後看了一眼，隨即兩個人一同跪倒，口稱，
賤妾楊慕青拜見郡夫人，願郡夫人玉體安康，福澤延綿。
她的聲音一如那天一樣平靜，我故意拖延了片刻，沒有馬上說話，卻注意到她身後的侍女有點等不及的樣子，偷偷抬頭瞄著。雁羽馬上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侍女又趕忙低下頭去，而楊慕青始終沒抬頭。又過了片刻，我輕聲說道，
如夫人請起，不需多禮。雁羽，請如夫人進來坐。
楊慕青進來，又對我福了一禮卻並沒有坐，頷首道，
賤妾初次拜見郡夫人，誠惶誠恐，特意親手備了香茶侍奉郡夫人，願恭听家訓。
我心道她倒是禮數一樣不少，只不過她是御賜的，是應該在家里行納禮的，卻還什麼都沒有，這就要來個新人奉茶，是想要我承認她麼？遂輕笑道，
如夫人雖有天家給的媵妾名號，但是，我夫君他，並未有行納禮的打算，我又如何能受如夫人的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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