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朝正就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外面麻雀吱吱喳喳地吵鬧不休時,朝正端著茶缸拿著牙刷在籬笆牆旁洗涮。由樹枝、竹桿、蘆葦搭接而成的籬笆,沒有用土石做成膝蓋高的矮圍牆,而是直接交錯地插埋在土地里。那些樹枝、竹桿、蘆葦由地接氣,見縫插針地尊重起了生命,一枝枝一桿桿地枝繁葉茂。而鄉間田野隨處可見的牽牛花也不甘落後地攀附其上,在圓滿綠葉大張旗鼓地陪襯下,諂媚地開出一朵朵粉色、藍色的喇叭形花朵。
在籬笆牆的另一面,馬桂的妹妹馬鳳趁著上學前的空隙幫媽媽嚴慈背哄著還在熟睡中的妹妹馬祥前後走動著。馬祥不是馬宗的女兒,她是馬宗東北的一個朋友寄養在家里的。
馬鳳看見朝正在刷牙,就好奇地走了過來。
「朝正,哥」馬鳳怕冷似地哆嗦著「你在做,什麼?」
「刷牙啊,你還沒上學?」朝正見是拖著長長麻花辮子的馬鳳,滿嘴泡沫地回答。
「刷牙?」馬鳳的不解更深了。在十四歲的女孩馬鳳眼中,多年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地朝正哥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馬鳳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從小到大,喜愛听廣播的爸爸馬宗沒事就會對他們兄妹或者鄰居們講起隔壁的朝正哥。听戲文听多了的馬宗,耳熟能詳就把一些常見的詞匯生搬硬套在朝正頭上,什麼英明神武、玉樹臨風、龍章鳳質的,只要是形容男子英雄的,他一概毫不吝嗇只管往朝正身上套。那時朝正在北京叱 風雲,這些詞語雖然夸張離奇,但距離能產生美,大家也就津津有味地幫著馬宗潤色。有時李才在邊上听到別人明顯地恭維話語,心里也是樂呵著,嘴上卻謙虛地說︰「這個兒子是白養了,連買包鹽我都得自己掏錢。」
在眾人拾柴般稱贊的大環境下,馬鳳也在心里極盡想像地給朝正哥描繪出了一副盡善盡美的面孔︰足蹬白底黑幫的皂靴,身穿鱗甲遍布走起路來叮當亂響的戰鎧,頭扎一塵不染隨風瑟瑟的包巾,面涂黑漆馬烏的鍋底灶料,手提一根傳說中令長則長命短則短的如意千鈞棒,跨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在田間威武地巡視。
李朝正當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想像中給自己搞了那身不倫不類的打扮。他見馬鳳仍似不解的樣子,就三兩下刷完牙涮好口用毛巾一擦,然後告訴她︰「刷牙和洗臉洗澡一樣,是清潔,為了身體健康。」
馬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李朝正從北京回來的那晚,馬鳳和父親、哥哥一起過來串門。第一次看見穿著筆挺綠軍裝熱得汗流浹背的朝正哥時,小馬鳳的內心竟然有一絲失落。但造成這種失落的海拔又未免太低,沒一會馬鳳就對朝正的二八大分頭充滿了興趣。這興趣說不清又道不明。村上的男人無一例外地不是懶惰成性標志般的光頭,就是邋里遢外像征性的平頭。李朝正的濃密黑發,由左往右梳理地熨貼,晶瑩寬大的額頭在白淨光潔皮膚的襯托下,又明白無誤地凸露,將**式的神韻盡顯無疑。
隨後幾天再見朝正時,馬鳳的心里總有一絲不安,這不安讓她無可奈何地選擇逃避。有幾次在村里遇見躲不開時,她大著膽子和朝正哥問了個好後,撲閃閃的大眼楮就開始左顧右盼,其實內心狂跳時的眼角余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朝正明朗俊秀的臉龐。
每個早晨她都能看見朝正哥在籬笆旁,時而低頭泡沫橫飛,時而仰頭水珠四濺,那時她心里總是一陣陣沒來由地緊張。好多次她都想走過去假裝無意看見,和朝正哥打個招呼,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但每次又自我否定,只有三五步遠的距離,再怎麼無意也是看得見的。自從朝正哥回來後,每個清新的早晨,都是個難熬的折磨。十三歲,有著情竇初開的羞澀,也有著女孩心思縝密的躊躇。
今天早上,當馬鳳又在左右徘徊地背哄馬祥時,那種渴望又拒絕的感覺再次如約而至,雖然每次它又帶著些不期而然。如平常一樣,馬鳳猶豫起是向前還是原地。多日的折磨更是一種成熟的磨煉,馬鳳自責道,怎麼這樣不懂禮貌呢?看見朝正哥也要打個招呼嘛。但這種心知肚明的自欺其人,更讓馬鳳面紅耳赤地像早上披著露水陽光下細膩粉紅的牽牛花。就打個招呼啊,打個招呼而已嘛。人生有時是需要自我欺騙的,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馬鳳的腿和心一起顫抖地向前走去。
當她大義凜然地哆嗦著問候完第一聲後,那種如芒在背的折磨頃刻之間不見了,這又讓她悵然了起來。
馬鳳和朝正閑聊幾句後,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回屋。她再出來時,一手提著釵,一手提著杴,吃力地來到籬笆面前,「俺大讓我還給你。」朝正感激地一笑,伸手接過馬鳳吃力遞過來的釵杴。雖然現在這些東西對李朝正沒有什麼用,但他還是很領鄰居的情。朝正伸手模了模馬鳳的頭。只這一下,剛才不知所蹤的羞澀、緊張、迫切、錯亂不僅如數而歸,還順帶了激動、暈眩。馬鳳感覺長眉毛的力氣都使了出來,方才好不容易地制止了那些意亂情迷的感覺,她渾身無力地抓著兩支竹桿,靠在籬笆上面搖搖晃晃。
朝正沒有注意到這些,也好像偶然想起似的問馬鳳,「你大,昨晚干什麼去了?」
馬鳳一個激零,剛才羞澀、暈眩被強制退卻時留下的漣漪一瞬間杳不見蹤影。她站直了身體,左右看了看,靜默了一會,示意朝正向前。朝正不解其意,還是向她走近了些。馬鳳聲音低低的,想說又不敢說地上牙咬著下唇,下牙咬著上唇支吾了一會。朝正半側著臉正傾听著,看她欲言又止地樣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剛要說「算了」時,馬鳳突然開了口「朝正哥,你能保守秘密嗎?」她不待朝正回答,又自顧自地緊跟一句︰「俺大爬火車去賣水晶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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