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將軍回來,我原本的擔憂也安定下來,笑了笑。
常青似乎更不高興了。
轉眼又過數月,我回老家過年,梨花與鄰村村子兒子的喜事算是訂下,想來再過不久就能吃上喜酒。梨花對那人似乎談不上喜歡,但也談不上討厭,婚事全憑父母做主。
我過去瞅過兩眼,那人確實挑不出什麼毛病,難得對梨花一心一意。
年剛過好,突厥人到了京城。突厥人似乎不見投降的誠意,行事極為囂張,先斬後奏地將原本來訪的汗換成了大王子。
將軍同我講過,他不相信突厥人會這麼甘心投降,定有古怪,因此多次上諫言,請求皇上勿將那群上供的人留在皇宮。龐元偏在這時與將軍對著干,主張不放突厥人進城反而會激化矛盾,破壞近在咫尺的太平盛世。
龐元是數代老臣,皇上不得不給他幾分薄面,最終還是放入了突厥人。
皇上嘴上不說,心里其實對突厥的行為很生氣,便在突厥使臣的眼皮底下大抗敵公賞、大設慶功宴。
封賞陸陸續續下,里頭卻沒有我的。將軍替我去打听,才曉得是武康公主動的手腳,她從蘇州回來一直記著我,終于找到機會報仇,故意截下我的戰錄。
將軍對我很是愧疚,認為是他害了我,要給我一些銀錢作補償。這並非是將軍的責任,我不願接下,回絕了,但下俸祿時,我的那份明顯要多上不少。
常青和王良則一下得了所有人的重視,上頭放出的風聲,這兩人很是有機會青雲直上。
常青從以前就希望如此,我自內心地替他高興,只是些許沒落終是免不了。一向照顧我的李司馬偷偷提點我,讓我與常青保持聯系,常青將來不同日而語,也不會再單單當將軍手下的一個區區護衛,日後我許是需要他的提拔提點。
我心里五味交雜,不知該回什麼,只能模著腦袋嘿嘿地笑。李強對我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這回我大抵無法升官,不過升官亦並非我意,若是以後一直是太平盛世,我是想辭官回鄉贍養父母的,轉眼梨花也待嫁了,或許我還能抱抱她的兒女。
常青走得比我快,也比我遠,想來功成名就之後又會娶親生子,從此走入我無法觸及之地。
這麼多年的兄弟,一朝面臨分別,著實多有不舍。
慶功宴上,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上官小姐,她果然美得驚人,更別說滿月復才學。我這麼多年來,對自己是個女性的認知從來沒有這般強烈過,我頭一次這麼羨慕一個女人,羨慕得過了頭,一肚子酸水,我的腦子大概是不對勁了,我控制不住。
所有人看向上官小姐的眼神都是痴迷的,無論是總瞧不起其他人的王良,還是外表凶狠內心柔軟的李強,他們兩人平時相當不對盤,這輩子總算達成一次共識,竟是在這樣的場合之下。
被上官小姐的舞袖帶走神智的,還包括坐在最上位的皇上。
將軍臉色偏白,死擰著眉頭。從我對他的了解來看,他大概相當吃驚,只是這吃驚中帶有多少別的感情,卻說不出來。
慶功宴結束,我還沒拗過勁兒來,便拉著常青去喝酒。誰知還沒喝完就出了事,將軍府大火沖天,將軍在里面。
我沖了進去。
剛才喝酒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考究,喝得瘋瘋癲癲的,便弄得一聲酒氣。我往里跑時根本沒想那麼多,火沾上酒,瞬間在我身上躥得老高。
我被燒得很燙,很疼。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打算原路返回。只是這個念頭轉眼就被我打散了。反正我燒得被燒了,現在出去就是白被燒,還不如趕緊沖進去,救下將軍的命,才算值當。
當年我誓要用命來護將軍,不正是踐行的時候?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險些失敗過一次,結果犧牲了將軍的肩膀。我不能再有第二次失誤了,將軍的命遠非我這種不值錢的賤命比。
火在我跳動得厲害,我硬是咬著牙找到了將軍。將軍身上插著一支箭,火焰大約是從他周圍竄起來的,火勢格外凶猛。
我忍著傷痛想將將軍背起來,誰知小腿一軟,跌在地上。大限來得比我預料得還要快,這一次被上一次還糟。上次僅僅是有力無心,這一回卻是有心無力。
常青趕在我後面進來了。
我原以為他跟我一樣,是進來救將軍的,直到他考慮都不考慮一下就將箭傷嚴重的將軍撩到一邊,直撲向我,我才曉得他是為了我。
常青被房梁砸中,再爬起來,我看得明白,我想,這輩子有這麼個兄弟,實在太值。
然後,他帶著哭腔對我說,他喜歡我,想娶我。
我才反應過來,原來常青早就知道我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的秘密,我忽然明白了他那些怪異的話和行為之後的意義。
原來一直有人喜歡著我。不同于親人、好友,而是出自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即使我一點都不漂亮,不善女紅,不懂妝容,不會琴棋書畫,只會揮舞女人最不需要的短劍長刀。
我很高興,高興得想哭,火場里是哭不出來的,因為高溫會將所有的水蒸干。若是他早一天、哪怕早一個時辰對我講這些,我一定跟他走。只是常青說得太遲,我活不了了,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我很清楚我一定走不出這里。
如果常青還能帶一個人,不如帶將軍。
將軍滴酒不沾,他被燒得也很厲害,但沒有我厲害,能有一線生機。再說,我誓過替將軍死。
于是我將將軍塞到常青懷里,告訴常青「顧全大局」。
他不願意走,于是我提早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這把匕首,終究是陪我到死了。
視線變得愈模糊,我能感覺到生機在從我體內流逝,但我十分釋然。
盡管有些自私,但我的心願已全部完成了。我還了將軍的情,盡了作為護衛的責任;我得了常青的愛,了卻作為女人的奢願。
只是惜,我本以為能親眼見到梨花披上嫁衣,充當娘家兄弟背她上花轎。
不過,近年年成大好,梨花、爹娘應當都能過得幸福。我已再無遺憾,大概能算死得開心的。
唯有對不起常青,他這里,只能來世再還。
回憶中的火焰漸漸與眼前的火焰重合,我一時竟分不清我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面前是真實還是虛幻。
突然間,平白覺自己老了好幾歲。
腦袋還帶著忽然想起一大堆事情的眩暈,但比起想不來的劇痛,已好上許多。
從未將世界看得如此清明。
常青一臉擔憂地望著我,語氣急切地道︰「阿刃,你怎麼了?別呆,這里危險,不能留在這里,快走。」
常青對我說話時,一貫是溫和的。
我望著他,一時思緒萬千,竟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一世,我初見他時,常青便是我現在見到的樣子,經常笑、友善、親和、重情義,不太在乎名利。因此,我便以為他天生就是這樣的。而記憶重新涌上來,我才曉得他常常說的話、露出的表情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呆愣地跟著常青走得離將軍家著火的屋子更遠一些。我本來該在今日死,然而現在卻能在火場外頭置身事外。常青和將軍都活得好好的。
沒等我稍有高興,一陣強烈的不安再次襲來。
大部分夢境都是我回憶中的內容,我家鄉被侵佔的那一段……我用力地拍了拍腦袋,仍然毫無頭緒。
想起來的只有活著時的記憶,從夢中的光景推測……家鄉,是在我死後出的事……
我猛地慌亂起來。
還有……梨花。
將軍與常青多少都有表露出記得前世的跡象,而我很確定,我那個羞澀的妹妹沒有半分保留記憶的能。她今生的經歷,委實比前世慘了太多,本應與她成親的那個村長兒子,早就死在竹葉青的嘴下了。上一世,我沒帶她去蘇州,梨花自然從未見過傅賢,更談不上有什麼結局。
憑我的腦子,想不通這麼復雜曲折的關節所在,只得捂著仍然眩暈的腦袋,跟在常青身後。
我又回頭望了眼淹沒在一片火海中的房子,略有幾分晃神。
那個刺客被打暈躺在地上,將軍親自將他五花大綁,他醒來也是掙不開的。想來上一回,就是這個人射了將軍一箭,並放火燒將軍府。算起來,我還是被他殺掉的。
恨意難擋,我二話不說沖過去踩了他兩腳。
大概是我的反應奇怪,將軍詫異地掃了我一眼。
另一份記憶回到腦海中,我對將軍的感情一下復雜起來。毫無疑問,我現在喜歡的人是常青,但其實我說不出上輩子對將軍到底是什麼情感。
感激與崇拜一定是有的,憧憬,或許多少有一些吧。只是還未待它萌芽破土,就已在朦朧時被掐滅在搖籃里。
踩完刺客,我整個人都精神了,一身颯爽地問道︰「將軍,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將軍微愣,繼而道︰「得把他關起來審訊,加以他人之手……我多少有些擔憂,你們否再幫我一把?」
我點點頭,與常青一人一邊拖起那個刺客。常青似乎想讓我休息,我拒絕了。畢竟是個一百五十來斤的突厥大漢,兩個人拉總比一個人快。
我有許多話想與常青單獨講,還有許多問題想問,趕緊把將軍這里的事情弄完,再與他回軍營後山詳說。
我們把刺客裝進麻袋里,一起拖在馬身側,趕了些路,才將刺客關進關押戰俘的牢中。我與常青對他都沒什麼客氣的意思,等下馬時,那個麻袋都快破了,刺客的衣服也被磨得七七八八,破爛不堪。
將刺客往牢里一丟,將軍鎖上大門。
這件牢房與其他俘虜的牢房不同,是與其他地方隔開的,鋼筋亦比其他牢房更加牢靠些,原本是敵方大將才能被關押的地方。最近沒什麼大將被扣押下來,正好用來關這個刺客。
將軍大抵會親自審訊他,我拉著常青打算告辭。原本常青不想走,只是見我如此想回營地,他依舊遷就了我。
常青的眉頭一路上都舒展不開,即使是偶爾在馬上轉頭對我笑笑也如此,見是有心事。
我心事也不少,尤其現在加上了上輩子的。我們大約以互相吐露一大堆東西。
我忍了忍,沒忍住,問常青道︰「那個刺客,莫非有什麼蹊蹺?」
「……我不知道,但不能放過這個人。」常青搖搖頭,臉上傷色愈重,「我與將軍上次抓到他時,已經太晚了……阿刃,你也許忘了,當初是因為他,你才……」
「我想起來了。」我打斷常青。
常青愣了愣,不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路上恰逢人煙寂寥,倒是方便我們說話。
「我想起來了,」我重復一遍,心中不禁略泛起幾分忐忑,「以前的事……所有的事,我都記起來了……」
說到回憶,離今世最近的,大約就是那個火場里,常青說他要娶我……盡管我臉皮頗厚,亦架不住有幾分臉紅。當時我以為自己反正要死了,倒忘記了害羞,現在我暗暗打算還要活好多時光的,自然不控制得多了點羞澀的情緒。
但願天色夠暗,好讓常青看不出什麼來。
常青沉默了半天沒說話,許久才低著聲說︰「阿刃……那你還……願意……同我在一道?」
常青這幾個字說得十分艱難,像是喉嚨里堵著東西,然後硬把話從牙縫里擠出來。
我臉上好像更熱了,若是手中又把扇子就好了,我還能扇扇臉,不管在大冬天奇怪不奇怪。
「為什麼不願意?」我故作平靜地反問。
「當真?」
「當真。」
常青松了口氣,沖我一笑,眉頭展開,兩顆虎牙熠熠生輝。或許是光線的問題,我總覺得他面頰上的顏色,大抵與我差不了多少。
若非在馬上,我總覺得他會過來擁抱我。不過,即使沒有肢體接觸,常青的眼神已足夠溫柔。
回軍營的路上,我們一路話不多,氣氛卻很是寧和。
我對常青道︰「我有話想問你,我們去後山一趟吧。」
「好。」常青頷首,笑著回答我,「我正巧……也十分想與你說話。」
我們索性連軍營大門都沒進,直接駕馬去後山。兩匹馬被我倆隨便找了個老樹拴著,我們自己爬上一棵大樹,分坐在兩棵枝椏上。這棵樹是我們能爬上的最高的,所以總是上來,在此處,能眺望遠方種種。
在軍營中這麼多年,還是兩輩子,我對這里熟得不能再熟,只是此刻再看那些熟悉的風景,竟又有別樣的感觸。我還活著,還能繼續看這樣的光景……
我重生了一回,只是過去的這麼多年自己竟都未曾察覺。征戰時每天都會接觸死亡,但那些都沒有真真切切地叫我死一回來得印象深刻。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變得格外值得珍惜。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我會重新在十四歲再走一遍原本的軌跡,為何常青與將軍都記得,只有我失去了記憶復而想起。
但活著,我已足夠幸運。
我貪婪地望著遠方之景,排布雜亂的房屋與錯綜曲折的樹木,往日瞧來平平無奇,如今竟仿若奇景。我沉浸其中,好一會兒沒說話,常青亦是如此,不曉得他想得是什麼。
「你和將軍……後來是逃出去了?」我斟酌了一番語言,問常青。
話出口時,我已做好听到任何答案的準備,畢竟我們三人都在今生,若是常青和將軍活得好好的,那根本不能重活。
我心底明白他們多半死于非命,但仍寄托于一絲希望,望他們二人時壽終正寢。
「我們逃出去了……盡管,我不覺得逃出去有什麼意思。」常青輕聲回答,「我沒在火中久待,受傷不算太重,只有身上幾處皮肉燒傷,還有被房梁砸出的傷。任楓傷得厲害的多,險些救不回來,京城里的所有大夫差點都要被上將軍夫人的眼淚淹掉了。後來是皇上派的御醫使盡渾身解數,晝夜不眠三天,才勉強保下將軍的性命。」
我輕輕舒了口氣,但旋即心又揪起來,我剛剛才憶起,常青上次從龐元的宴會回來時,曾與我說過,他與將軍均是死在謀反的亂軍之中。
我急道︰「後來如何?你好像同我講過叛軍……那是怎麼一回事?方才那個刺客,是突厥的人?還是與龐元有關?」
常青說過是龐元謀得反,那刺客雖是突厥人,只難說是否與龐元有所勾結。
「龐元之所以敢謀反,正是因為突厥汗讓他用突厥的兵。」常青目光似有銳利閃過,「他們本就是一伙的……我與將軍逃出來後,將軍受傷著實嚴重,根本無法從床榻上下來。再加上你又……將軍很難受,精神亦不算好。所以,大部分事都由我接手。只惜留給我與將軍的時間不多。龐元從將軍先開始下手,意味著他已不甘于僅僅當皇上手下的臣子,真正著手行動了。若是兩世軌跡不改,龐元十日後就會動政變。」
時間如此之近,我一驚。
常青繼續說︰「你還記得那些進了皇宮的突厥人?龐元一聲令下,他們就直接殺入寢宮擒住皇帝,然後在皇宮里大肆掃蕩,男的殺,女的搶。上官雲錦當時也在宮中,她順從上官家的安排,本是準備入宮候封的,不巧趕上這一出。她年少成名,連突厥那里都知曉一二,阿史那染干點名要士兵把她獻上。不過,突厥兵僅僅帶回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上官雲錦在龐元稱帝時,已經用腰帶自盡殉了國,死前還劃花了自己的臉。」
文人墨客大多有個與國同在的情懷,過去歷朝歷代,國破時跳河上吊的文人不在少數,並以此為驕傲高潔。想來上官小姐也是有這麼個情結掩藏在心底。
我今生沒見過上官小姐的容貌,但前世有過一面之緣,著實驚艷,無法相信上天會將如此精致的五官同時生在一個人臉上,果然以與將軍一較高下。
我默哀片刻,只听常青接著道︰「上官雲錦死前,溜出宮去探訪過將軍,我正好撞見她,她還請我不要跟外人說。自毀容貌這事,我感覺與任楓有點關系……你曉得,那日在火場,將軍渾身上下都燒傷的厲害,所以外表也……」
「……將軍後來,有說什麼?」
「不曾……任楓的喉嚨被煙燻傷,不能說許多。他心情只在上官雲錦來那天之後好了些,我就沒將上官雲錦死了的事告訴他,之後叛軍沖進將軍府,人數太過龐大,我與他也……所以,任楓大約到今日都不曉得。」
我抿了抿唇,我當初竟能以為自己死的一點遺憾都沒有了……後來還有一大串事情……龐元謀反,突厥人殺入京城,將軍僅僅多活了幾日。
若是常青沒有受那份燒傷,許是能死里逃生的,說不準,是我拖累他。
……還有,我的家鄉在夢中也是……
「常青,我的家鄉也是叛軍所為?」我猛地想起那夢中的情景,胸口涼得徹底,「還有人活著?我的妹妹怎麼樣了?」
我從未在夢中見過梨花的尸首,便一直抱著期望她還活著,不像爹娘那樣慘死。
我眼楮一眨不眨地等著常青回答,卻見常青緩慢地搖了搖頭,說︰「我……沒活到那個時候,並不大曉得。」
作者有話要說︰6000字大章簡直碼圖……
再收個尾就完結了,好開心啊……躺——
非常感謝新苑南瓜餅妹紙扔了一顆地雷=3=,看到乃的id我肚子都餓了……
非常感謝煙消雲散妹紙扔了一顆地雷,抱抱乃這個地雷大戶~~~
麼麼噠=3=,今天為止,十個地雷席位終于全都填滿了,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