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劍屏上的意外事故塵囂已定,因為涉及本門弟子偷練魔功,一番安撫完畢後,此事便由鳳棲全權接管了。
然而事情雖然交付出去,回到玉池殿的將魄心中,依舊一陣不安難以遏制。
意識到耿耿于懷無法入定,將魄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玉闌前,憑窗眺望。
「只是一個分神啊……居然被血神子玩弄了……」
沉痛地低喃著,自袖中取出了一塊須彌石。
須彌石作為僅次于須彌芥子的空間寶物材料,外表看起來卻更像一塊半朽的枯木,晦暗褐黃的表面布滿了孔洞,重量也相當的輕,若非特別注意,隨手扔在木場,必定沒有人會將它當做一回事。
但這卻是將魄的母親特別委托多寶閣轉交給兒子的寶物。
「母親,你到底是出于什麼計算,才委托多寶閣把須彌石送到我的手中?」
不解、迷惑,一個接著一個,湮沒他的心神。
自師兄明確表示要他接掌萬始宗以來,將魄遭遇的超出他的理解範疇的事情,比以往的六十年加起來更多。
——準確說來,所有的變都是萬始宗境內出現鬼面魔尊相隔萬年後的傳人那時開始的。
不,不對,變化早在他遇上那個女孩時,就已經緩慢展開了。
命運的改變,總是因為人和人的相遇。
記憶中母親最愛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不經意間流過心頭,將魄心中微微一動,轉過身,果然看見蘭婆婆悄無聲息地侍立身後。
「蘭婆婆怎麼來了?」
他微笑著招呼,聲音中卻雜著一絲連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慍怒。
「奉夫人之命給少爺送些東西。」
被稱為蘭婆婆的老夫人和氣地回答著,她生得一副慈眉善目,面容雖然布滿皺紋卻又白皙細膩,毫無蒼老的氣息,一雙眼楮更清澈如水,銀白的長發盤成圓髻,簪了一朵墨綠蘭花。看似不倫不類,卻又無比和諧。
她的本體是佛宗境內的一朵蘭花。
蘭花得佛法滋養,竟于千年前突開靈智,拜在佛宗座下,修煉至今,是一位不論在妖界或是在修真界,地位都頗為尊崇的大能。
然而這樣一位依照修真界的劃分是元嬰、依照妖界的等級也是大妖的婆婆,在將魄面前卻總是態度謙卑。今日以私人身份拜訪玉池殿,也只是為了辦些瑣碎小事。
差遣她的,正是修真界佛宗最大的分支三界寺唯一的女性護法,被信徒尊為蓮花天女白衣觀音的舍利夫人,同時也是將魄的母親。
雖然雙修是修真界很大的一個分支,更有部分宗門以陰陽之道增進修為。但是生育——考慮到它可能導致女修道行大損、還會帶給男修無盡的後續煩惱,一直都被修真界視為可有可無甚至可恥可笑的舉動。莫說是舍利夫人這等以舍利為名的大能修士,便是普通女修,一旦有了金丹修為,都會借口葵水變少,拒絕同修之人的生育請求。即使不幸有孕,女修們也有無數種辦法將胎兒還原為血肉的一部分。
但舍利夫人,一位修為和地位都非比尋常的化神期女修,卻甘冒修為大折的危險,生育了孩子!
當時的情況,雖然沒有留下記錄,卻也是可以想象的慘烈。無論是舍利夫人的仇敵,妄圖趁火打劫的勢力,或是反對舍利夫人生育的崇拜者,擔心三界寺的地位受損的同門……不知多少力量扭在一起,逼迫著舍利夫人,希望她放棄這個孩子。
但是舍利夫人扛住了,她歷經千辛萬苦將孩子生下,並憑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佛宗的接納。而後,等到孩子滿八歲時,她就將他送入萬始宗,成了萬始宗掌教的關門弟子。
事實上,直到今日,將魄也不知道母親為何執意生下他。
難道僅僅因為佛法有言,萬般皆是緣?
久久不得蘭婆婆回答,將魄晃了下手中的須彌石。
「夫人派婆婆過來,是為了須彌石的事情嗎?」
因為見到蘭婆婆,他意識到另一個奇怪處,既然蘭婆婆無恙,又有余暇,為何母親會委托多寶閣將石頭送到他手中?若蘭婆婆此來是為了須彌石,為何石頭到手已頗有些時日,婆婆卻是現在才抵達?
舍利夫人的心思,總像拗口的佛經一樣令人費解。
蘭婆婆知道他心中不快,弓著腰,拄杖上前,慢條斯理道︰「讓多寶閣轉交須彌石是夫人的意思,我只是個奴僕,知道此事但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前來,純是轉交另一件東西。」
一邊說,一邊自袖中世界取出一方晶瑩剔透的玉牌,交到將魄手中。
「夫人感應到少爺被一位渡劫期的大能碎了本命玉牌後,憂心忡忡,徹夜難眠,三日前終于做好了新的玉牌,命老身送與少爺。」
「婆婆辛苦了。」
將魄客套地說著,接過溫潤的玉牌。
玉牌剛入手,掌心便感覺到它的內側傳出的強勁有力的脈搏——砰砰!砰!如此熟悉,如此溫暖!
正是本命玉牌!
他不動聲色地抬起頭,問道︰「蘭婆婆此來只是為了送玉牌嗎?」
蘭婆婆弓著腰,道︰「也不完全是為了玉牌。夫人派老身來,卻也想問一下萬始宗的掌教,宗門境內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竟讓少爺遇上這等危險。當年的承諾,可是都忘記了嗎!」
當年,確定佛宗不能留下孩子,而萬始宗則再三承諾必確保孩子前途似錦,舍利夫人才最終忍痛同意。
因為質問的事情早晚會傳到將魄耳中,未免母子隔閡,蘭婆婆也干脆早早挑明來意。
果然,將魄低哼一聲,遞出封了血神子的須彌石。
「萬始宗境內確實很不太平,鎮壓在地下的幽冥血海企圖死灰復燃,這是今天比劍屏上誅殺的一個血神子分身。」
「原來是血神老祖這個老鬼死而不僵,是我大驚小怪了。」
晃了晃須彌石,確定里面封印的確實是戾氣和精血結成的血神子後,蘭婆婆的面色頓時柔和起來。
「可惜我只殺了它的一個分身……血神子向來詭計多端,善于藏匿,萬始宗外門弟子近千人,一時半或怕是揪不出它的本體。不過這是萬始宗的私事,不需要您費心的。」
將魄柔中帶剛地說著,他尊敬舍利夫人,也尊重蘭婆婆,但這不代表他發自內心地喜歡著她們。蘭婆婆太嚴厲,舍利夫人又太尊貴,何況他自八歲時便與這兩人分離,數十年來只見面寥寥數次。尤其是舍利夫人,只有出席修真聯盟會議的時候,他們才有機會見面。縱然舍利夫人時常派人送物品上山,情感上也難免生疏。
——若不是大能修士青春常駐,夫人至今仍是分離時的三十許人模樣,他與她恐怕早已對面相見不相識了。
听少爺口氣不善,蘭婆婆當即慈眉道︰「送玉牌到少爺手中,叱問掌教,都是夫人特意的吩咐,老奴不敢違背。而不得干涉萬始宗私事的道理,我也一樣懂。」
將魄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他知道自己不該亂發脾氣遷怒蘭婆婆,但是他很難控制住。今日在比劍屏上,他本可以陽奉陰違放段干昌一條生路,可是——
即使有掌教師兄的命令,將魄依舊是個心腸柔軟的人,他尊敬每一個努力的人,發現血神子居然附身段干昌的時候,心中也是疼惜勝過責備。回想段干昌最後的眼神,他只覺一陣傷痛難以遏制。
「蘭婆婆,剛才的話……別放心上……我最近情緒不是很好……萬始宗內確實發生了一些麻煩的事情……」
蘭婆婆歷千年風雨,閱歷何等豐富,怎不知他心情不快,遂道︰「事情俱已辦妥,我該回去復命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將魄有了稍許猶豫。
「婆婆——」
他喊住了她,蘭婆婆聞言,停住。
「少爺還有什麼事情?」
「……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我其實一直都很好奇,能夠讓化神期修為的母親都……動心的男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婆婆跟在母親身邊那麼久——」
羞于啟齒,但是再不問,這個問題就真的不知如何說出口了。
蘭婆婆一愣,隨即道︰「非常抱歉,老身不知道您的父親是誰。我追隨夫人的時候,夫人已經與您的父親相遇,並且情根深種。」
「——胡說!我出生至今不過百年,您跟在母親身邊已經一千多年了!若真是這樣,那他也太自私了,竟——」
將魄感到難以遏止的憤怒,如果連跟在母親身邊兩千年的蘭婆婆都不知道自己生父的身份,說明父親存在于世早就超過了兩千年,為什麼他一定要等母親化神期時才——
「因為您的父親修煉了一種特別的功法。我追隨夫人千年有余,也見證了夫人與他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但我遇見的他永遠只是個最尋常的凡人……夫人只無意中提過一次,說他並非尋常人,他修煉的功法太過特殊,本體早在萬年前已是渡劫期,但想要突破……達到前所未有的更新境界……必須歷百劫輪回……」
「輪回渡劫?這——」
饒得將魄見多識廣,卻也是第一次听說這樣的功法。
「世間修行手段無千上萬,能夠在修真界流傳的只是滄海一粟。夫人既然說您的父親是以百世輪回渡劫彼岸之人,那他必定是一位不凡的神君。也難怪夫人對他情根深種,不惜損耗修為……其實他是不是神君,並不重要,夫人也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緣……少爺,老身告辭了。」
話音剛落,蘭婆婆的身體便化為熒光,彌散在空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