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少室山中少林寺
蕭峰漸漸睡著,在睡夢之中猶自冷汗涔涔、輾轉反側、低聲呻^吟。
段正淳撫平義子緊皺的眉頭,反反復復,一遍一遍。終究是坐不住了,段二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的出了洞。
崖高谷深,抬頭不見月色。銀狼威風凜凜的在洞口撕咬一頭棕熊。
棕熊?區區一匹狼,竟咬殺一頭棕熊?段二二貨兮兮的揉了揉眼楮。
夜色沉沉中,只听蕭遠山嘆氣道︰「等峰兒明日醒了,咱們把熊膽喂給他吃了。惜此處並無好的人參,否則便用老參給他續命,總能續個三年五載罷。」
段正淳仰頭望天,嘆息不語。這蕭遠山當真是時運不濟,立誓不殺漢人,妻子僕從卻被漢人屠戮殆盡;好心救人,獨生的兒子卻被反咬一口,時刻都能斷送性命……段二覺得這幾重打擊輪番而下,再堅強的人也能黑化。
他沉默良久,忽然靈光乍現,驚喜道︰「如此,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雖說段正淳年紀尚小閱歷不足,偏偏揭露了慕容博處心積慮的大陰謀,讓蕭遠山對他一直不敢小覷。蕭遠山心里登時升起一絲希望,忙道︰「怎麼醫法?」
段正淳道︰「我听人說過,少林寺藏經閣中有四冊達摩祖師手書的梵文《楞伽經》,而在經文的夾縫中,又有後人寫了一部《九陽真經》……」
蕭遠山為人豪爽又不失精細,他聞一知百,自言自語道︰「《九陽真經》,《九陽真經》……我怎麼從未听說?」
段正淳癟嘴道︰「你沒听說的功夫秘籍多了,譬如我大理段氏的絕學六脈神劍,你曾听說?」
蕭遠山道︰「六脈神劍?那又是什麼高深劍法?你大哥孤陋寡聞,確實未得聞說。」
段正淳笑道︰「大哥,你也不必過于謙虛了,倘若大哥稱得上‘孤陋寡聞’,那麼世人相互吹捧想起來,便要說‘才高八斗、孤陋寡聞’了。」
蕭遠山自語道︰「《九陽真經》,《九陽真經》……九陽者,陽之極致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寫成?」
段二道︰「這我不知,多半是僧人罷。少林寺武學以陽剛為主,自達摩祖師以來,寺中人才輩出,寫成一部內功心法也非難事。《九陽真經》博大精深,能夠調和陰陽,祛寒除陰……總之關系峰兒性命,小弟斷然不會信口開河。」
蕭遠山怪叫一聲,緊緊抓住了義弟的手,一蹦三尺高道︰「咱們明日就走,向少室山出!」
第二日,見蕭峰輾轉呼痛著醒來,小胸^脯上的傷口好了大半,黃雲卻始終不消。原本粉嘟嘟肉呼呼的嘴唇青白,叫他咬的上面一個個牙印。段正淳心疼不已,他的手在兩片咬破的嘴唇上輕輕,連呼吸都不暢了。
小包子卻頗懂事,他慢慢含住義父逡巡的手指,口齒不清道︰「義父模一模就不痛了。」
段正淳啞然失笑,他反倒叫疼得七葷八素的小包子安慰了。段二捏著一枚新鮮熊膽道︰「好峰兒,吃了這個,咱們便離了山谷,到外頭的花花世界給峰兒治病好不好?」
蕭峰生*玩愛鬧,打小卻只有義父和銀狼陪伴玩耍,一直蝸居山谷,從未見過外人和外面的世界。此時听了義父的話,不由得心花怒放。
蕭遠山與段正淳收拾好行禮,帶上蕭峰,向那銀狼告別。段正淳長揖道︰「狼兄!感謝你不計前嫌、多年相伴。此番我等出谷,日後有緣,定當相見。」
銀狼似是听懂了段正淳所言,濕漉漉的鼻子蹭著三人的手,毛茸茸的大尾巴掃來掃去,嗚咽幾聲,又跳到崖壁的平台上仰天長嘯。等三人離開後,銀狼才縱身入林,不見蹤跡。
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蕭遠山與段正淳化裝易容,扮作商販模樣,帶著蕭峰向少林寺進香。小蕭峰從未見過紅塵世間、芸芸眾生,一路上興奮不已、吵吵鬧鬧,連胸口傷痛都忘了,只記得跟爹爹和義父要酒喝。
小包子不時掀開轎上的簾子,鼓噪道︰「那人看著好怪生異,為何穿紛紛紅紅的衣衫?」
段正淳忍笑道︰「因為人家是姑娘。」
「他們的鞋子好生奇怪!」
段二耐心解釋道︰「如今天下富庶太平,道路平整潔淨,販夫走卒都穿絲履,咱們在山谷里不成。」
「那高高的房子是什麼?聞著好香!」
段正淳無奈道︰「那是酒樓,付了錢就能進去喝酒。」
小蕭峰口水直流而不自知。
段正淳忙拍了拍他腦袋道︰「咱們急著趕路,沒法帶峰兒進去瞧瞧了。等峰兒病好了,咱們再去酒樓喝酒好?」
蕭峰頭如小雞啄米,望著酒樓十分不舍。
蕭遠山便將酒囊扔過去道︰「只準喝一口。」
段正淳笑道︰「大哥,你從哪里弄這麼多美酒佳釀、盤纏金銀?莫不是劫富濟貧去了罷?」
蕭遠山怒道︰「放屁!你大哥我雖不濟,好歹也是大遼貴族,這幾個錢再拿不出,豈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段正淳忙道︰「如今委屈蕭大哥扮作漢人,大哥千萬莫要見怪。」
蕭遠山哼道︰「為了救我孩兒,別說扮漢人,就算扮作畜生又何妨?何況遼人漢人,左右都是人,都要吃飯、睡覺、娶妻生子,一般的又有什麼分別?」
此時遼宋連年爭戰,相互間水火不容,偏見極深,你叫我「遼狗」,我叫你「宋豬」,遼人說宋人奸詐狡猾,宋人罵遼人殘暴好殺,你到我境內打草谷,我到你城下燒殺劫掠。
來自千年之後的段正淳听了,知音之感油然而生,肅然起敬道︰「大哥是舉世難尋的明白人,請受小弟一拜!」
蕭遠山嘆息道︰「想當年你大哥任親軍總教頭時,累向太後及遼帝進言,以遼宋固盟為務,不是你哥哥夸口,著實消解了不少次遼宋大戰的禍殃。慕容博這狗賊,他為了復國,必要令天下大亂。見我深得蕭太後信任,屢次阻止遼宋戰爭,他便第一個要除了我不。」
段正淳冷哼道︰「小弟最瞧不起為了自己的野心,而將天下人視為螻蟻、當做棋子之人。殊不知他們也是螻蟻,也在棋盤之上!」
小蕭峰似懂非懂,只覺得義父神采飛揚,美得不方物,一時間天地萬物都靜止了。
一路上說說笑笑,時不時喂蕭峰喝些老參湯續命,不多時,少室山已然在望。
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三人坐著轎子委折而上,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寒林漠漠,古柏森森,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蕭段等人有意避開人群,愈走愈偏僻,來到寺旁一片樹林之中。只見一條青石小徑穿林而過,沿小徑向西北走去,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听得水聲淙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頭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
此地地勢險峻,林密路陡,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真是個令人平心靜氣、進而靈光一閃、大徹大悟的好去處。
段正淳道︰「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比的經藏。」
三人進香完畢,蕭遠山溜進藏經閣一番打探,在浩如煙海的經卷中,一時尋不著那《楞伽經》。義兄弟二人只得沉下心來,不急著打那經書的主意,卻復去河南府登封,先在縣城里做些土產生意,結識當地商家行販。蕭遠山財大氣粗,段正淳能言善辯,不久便與登封府的商販打成一片。之後便到少林寺左近農家收購土產。
段正淳心思細密,他雇了一批佃農在藏經閣後山耕種菜蔬果物,有意無意中結識了藏經閣的幾名管事僧人,經常送些桃杏梨棗等農產鮮果。
不出個把月,段正淳與蕭遠山便將藏經閣中如何輪班當值查探得一清二楚。少林寺一向與人為善,有人借閱佛經,素來頗為歡迎。蕭遠山見時機漸熟,管事諸僧對他們不加懷疑,一晚三更之後,便悄悄模入藏經閣,搜尋一番後,終于在書架上找到了達摩祖師手書的梵文《楞伽經》,心中石頭落地,攜回住處,叫段正淳背熟。
段正淳記性極好,過目不忘,這點倒媲美南宋年間東邪之妻馮蘅。他心知《九陽真經》關系重大,便剔亮油燈,取出紙筆,將腦中所記的經文默下。
蕭遠山見段正淳默寫完畢,便又潛回藏經閣,將薄薄四冊《楞伽經》放還原處。以他武功之高,借還秘本之際,自也不為管事僧人察覺。
等蕭遠山返回,段正淳急不耐道︰「大哥,你快瞧瞧這《九陽真經》,指點峰兒練罷。」
蕭峰擺手道︰「偷閱秘籍已是武林門派大忌,咱們來少林寺竊書,為救孩兒迫不得已,倒也罷了。你大哥不單是武林中人,更兼大遼親軍總教頭,倘若偷閱南朝漢人的武林秘籍,豈不是坐實了慕容博那個兔崽子的栽贓陷害?淳弟,你卻是大理皇族,與宋人一向交好,看了這《九陽真經》,性質自與你大哥不同。」
段正淳眼珠一轉,已明其意,笑道︰「大哥不單光明磊落,而且思慮周詳,有勇有謀,有氣有節,小弟佩服!不過若是我遇著著實不懂之處,還要向大哥請教。」雖說這少林僧人,此時尚不知曉這經中的絕大秘密,蕭遠山之行止,真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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