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館陶公主求見。」
郭舍人匆匆地進殿,恭謹地通稟,心里卻委實松了口氣︰公主,終于來了。
「還不快請她進來。」劉徹猛地坐起身,卻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硯台,墨汁灑了一地,黑漆漆的一團又一團。
劉嫖的模樣比先前更加憔悴狼狽,甚至,連妝容都散亂了,趔趄地進殿,喃喃地道︰「皇上,阿嬌不見了,真的,不見了……她怎忍心,怎狠得下心……」
只一言,劉徹眼底精光微閃,沉沉眸色越冷凝︰「阿嬌究竟是如何與你說的?還不快速速告訴朕!」
「我勸阿嬌,她不信……就用李氏試你一回,若是你……她便回宮,你卻……」劉嫖一面說,一面留意著劉徹的神情,見他臉色如常,似乎並無動怒之兆,言語間也平穩了許多,「她本只是去洛陽的,安頓好了便書信與我,我坐等右等,等了這麼久也不見她的音訊,就差人去了洛陽,她竟然沒去過!」
「郭舍人!傳張湯汲黯臧宣桑弘羊速速進宮!擬旨各郡太守,全力尋找,不惜任何代價緝拿進京。若有相似不確定的,也一並帶來,寧枉,勿縱。」
听他如此雷厲風行又條理清晰的安排,劉嫖略略心安了些︰「皇上,阿嬌還……尋得回來?」
「且放寬心罷,既是她自己走的,說不定哪一天便回來了呢?」劉徹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劉嫖,還是他自己。雖然已加派人手,全國搜尋,他心里卻沒有存多少奢望。阿嬌的性子有多烈,多倔強,他是清楚的。
或許,她就躲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冷眼旁觀,看他瘋狂地搜尋,看他孤注一擲地堅持,劉徹甚至能看到她眉梢一挑,唇角便浮出一抹淺淺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卻有種事不關己的漠然和憐憫。
他原以為劉嫖是知情的,卻不想,竟連她也騙過了。
日子波瀾不驚地流逝,京城人心惶惶的搜捕也漸漸淡了,似乎,什麼也沒生過,什麼也沒改變。
「皇上,您莫再自傷了,阿嬌……您還是收手罷。」看到劉徹不眠不休地扎在朝務上,不死心地一波一波地派人奔波于整個大漢,整個人更是沒有半分笑意,冷厲而漠然,便是劉嫖,也忍不住含淚勸解道。
劉徹嘆了口氣︰「姑母,朕無事。」站在高高的玉階上,天上沒有一絲雲,藍得如一方上好的暖玉,偶有鴻雁飛過,極好的日子,是,究竟好在哪里呢?劉徹默默地想著,好與不好,對他而言,早已沒了差別。
回頭看一眼,劉嫖一夜之間像是蒼老了十歲,那場大病雖沒有要了她的命,卻真的傷了根本,正扶著盤龍柱喘息;郭舍人和青衣站在不遠處,略帶擔憂地看著自己。或許,也只有他們還能陪著朕一起想你了。劉徹自嘲地笑了︰「人生有八苦,求而不得最苦。朕曾讓你受過的,沒有受過的,如今,你都讓朕千萬倍地嘗過了,你為何還不回來?」話到最後,已幾不聞。便如這剜心的痛,除了自己,再沒人知道了。
當你愛的人離開,你會悲傷多久?
劉徹沒有時間悲傷,這個龐大的帝國,需要他日日夜夜費心傷神,需要他為遠征的將士慶典;需要他為淒苦的百姓賑濟……
當你愛的人離開,你會思念多久?
劉徹的心早已空了,思念就如附骨之疽,如影隨形。在未央宮,會想起那道重如千鈞的廢後諭旨;在上林苑,會想起那盞帶著淡淡苦澀的茉莉花茶;在椒房殿,會想起那個火一樣絢爛的身影高高臨下;在長門宮,忘不了那花架前,緩緩跪伏在地的女子。
陛下錯了。
是啊,他錯了,錯得離譜,錯得不饒恕,錯得,只能用余生來懷念。
前一瞬,還是美麗的秋,他牽起她的手,在園中賞花;下一刻,卻成了寒冷的冬,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皇上,該用飯了。」青衣小心地將飯菜布好,輕聲勸道。
劉徹默默地接過木著,努力加餐勿念妾,阿嬌,朕無法不念你,朕能听你的,也只有這一樁了。
阿嬌走後,他便把青衣帶回了宮中,听她一點點說著長門,說著那個閑適而慵懶的阿嬌,說著那個伏案習字卻又不留半點痕跡的阿嬌,說著阿嬌閑暇之余偶爾的一句笑談,一聲輕嘆。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你若無情我便休。
……
「大喜!皇上大喜!」劉徹木然地看著狂喜之色的御醫跪在地上,恍惚地想著,自己哪還有什麼喜的?
「恭喜皇上,衛夫人剛剛誕下麟兒……」
「朕聞天地不變,不成施化;陰陽不變,物不暢茂。《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詩》雲‘九變復貫,知言之選’。朕嘉唐、虞而殷、周,衛夫人貌和德嘉,生皇子據。有司奏衛夫人宜奉宗廟,為天下母。其赦天下,與民更始。」
昭陽殿前,衛子夫伏在地上,雙手接過這一卷明黃帛書,心里卻並沒有過多的喜色。自那日離去,劉徹便再不曾踏足昭陽殿,往後,怕也再不會了。
她還年輕,這一生,卻已盡了。
衛子夫緊了緊手里的御旨︰她剩下的,也只有這個了。
天下都在盛贊她的賢良,感慨帝王的寵愛之甚。為她特意營建甘泉宮,將華麗精美的甘泉宮,賜予她為後的寢宮。
望著不遠處沉寂的椒房殿,衛子夫握著封後的帛書,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不抑止,笑得前俯後仰,笑得滿臉是淚,笑得得意,笑得悲愴︰我的陛下哪,即使您留著椒房殿又如何?她會在意?會稀罕?會歸來?
阿嬌,朕答應過你,金屋藏嬌,這座大大的金屋,是你的,也只會是你的。
阿嬌,朕知道,你一直在埋怨朕,恨朕,對那巫蠱之禍耿耿于懷,如今,朕偏也用這法子毀了衛子夫,你能不能不再怪朕了?
阿嬌,姑母走了,她至死都在想你,都放不下你,朕已經昭告天下,你為何還不回來?
……
阿嬌,朕與你都深受這外戚之苦,若非一念之差,朕怎會失去你?你說,朕這法子如何?沒有了外戚,朕的孩兒,再不用經受這苦痛了。
阿嬌,衛子夫走了,姑母走了,連郭舍人和青衣也走了,往後,還有誰陪朕想你?還能有誰……
後元二年,帝薨于長門宮。
安詳地睡在一片潔白如霜的茉莉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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