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里,順治與孟古青坐在園子里煮茶。
孟古青的茶藝並不十分好,舉止動作卻十分優雅流暢,看她溫壺,燙杯,裝茶,高沖,蓋沫,淋頂,洗茶,分杯,低斟,奉茶,直到裊裊的茶香自身前升起,模糊了視線,順治才感覺到自己竟一直屏息靜氣。
「看你煮茶,真是享受。」順治笑著嘆道,每一次看她煮茶,都有一種沉默的美感,讓你的心也不自覺的沉澱,「惜,這麼久了,朕也只看過三五回。」
「茶如人生,煮一回茶,便是一次人生體悟,臣妾不過雙十年華,哪來那麼多感悟以煮?」孟古青端起一盞,低頭輕呷一口,淡淡的茶香讓她不自覺地眯了眼,唇畔含笑,慵懶而閑適的模樣,叫順治忍不住又是一笑,搖頭輕嘆,「也不知哪得來的歪理,朕不過提了一句,你就能想出這麼多來,朕說不過你。」
「臣妾說得不對?」孟古青微微抬眸,斜了他一眼,「這御茶房是用來作甚的?皇上若想用茶,隨意吩咐一聲即,有的是奉茶宮女,一個個都是精于此道的,何必惦著臣妾這點子微末功夫?」
「朕就偏愛你這一口。」順治應了一句,忍笑看她柳眉輕蹙粉面含怒的樣兒,倒也知趣地不再撩撥,會意地聊起了旁的。也不拘話題,兩人便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著,順治熟讀經史子集,猶愛漢學,涉獵甚多,孟古青又是個有見解的,倒也不覺得乏味。
風清雲朗,一派安逸祥和里,忽有一騎揚塵自京畿獵場而來,驚起一地塵土,更驚醒了西苑的安寧。
吳良輔臉色凝重地听侍衛附耳急急來報,越听,越端肅,到最後,再無半分輕松。疾步沖進院子,也顧不得請安問禮,迭聲道︰「萬歲爺,大事不好了。先前襄親王府的侍衛來報,說是襄親王狩獵途中不慎落馬,誤傷了王爺,此刻怕是……怕不好了。」
「什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順治猛地坐起身來,卻險些一個趔趄,厲聲喝道。
吳良輔哭喪著臉又重復了一遍︰「萬歲爺,太妃已經將御醫們都傳去王府診治了,……」若非如此,下人們怎敢急急進宮稟告皇上?
「不能!博果爾最擅騎射,怎會無緣無故就失事誤傷?還不給朕速速去查!朕不信!朕不信!」
看他臉色慌白,搖搖欲墜的樣兒,孟古青亦是于心不忍,起身扶住了他,輕聲勸道︰「皇上,您若當真放不下心,不若移駕王府去看一看,您與王爺兄弟情重,說不定,王爺亦在盼著您呢。」
「對!對!吳良輔,給朕備車,不,備馬!」
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吳良輔領著眾太監宮女急急地在後頭追,不停地喊著「皇上,小心」、「萬歲爺,您慢著點」,兵荒馬亂的,一片混亂不堪。孟古青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後宮,又該起風了。
慈寧宮里,孝莊亦是驚起︰「此事當真?」
蘇麻喇姑心底暗嘆著氣,道︰「襄親王墜馬誤傷,業已昏迷抬回王府,太妃更把全部御醫招進府去,若非真的不好了,又怎會如此?如今,皇上也從西苑趕過去了,怕也是想見王爺最後一面。」
「將前兒剛進貢的那對熊掌也送去罷,你看著內庫里還有什麼用的,都帶過去。」孝莊閉了閉眼,面露幾分黯然,「便是襄親王用不上,往後,太妃也是得用的。」
蘇麻喇姑連忙應是,看她如此情態,知她不欲再言,便朝跟前伺候的宮人打了個眼色,示意眾人退至外間候著,又親自虛掩上門,低低地嘆著氣,往內庫去了。剛盤點好藥材,欲出宮一趟,卻見一小太監連滾帶爬地從外頭跑進來,湊到她耳邊一陣私語,叫她臉色唰得陰沉了下來︰「當真無誤?」
「捅破天的大事兒,奴才怎敢虛報?」
「快隨我進殿去稟告太後。」蘇麻喇姑也不敢有半分耽擱,拉著他急急地去見孝莊。
這廂走得飛快,那頭順治也是一路緊趕慢趕,待他到達襄親王府時,大門外卻已掛上了白幡。讓他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竟就這般直剌剌地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吳良輔見機極快,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才攙住從馬上翻落的順治,動了動唇,哭喪著道︰「皇上,王爺他……去了。」
「皇上請節哀。」眾人更紛紛跪地,高聲道。
順治身子一顫,趔趄地倒退三步,嘴唇翕動,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能說什麼。忽然,一把推開他,飛快地沖進府去。
剛至正院,卻听得奠堂里一陣狼藉聲,交雜著一個尖銳至極又歇斯底里的冷笑︰「哭?你還有何顏面哭?莫說是打你,便是要了你的命,又有誰敢說一句?有膽兒謀了我兒的命,就沒膽子認?我告訴你,烏雲珠,你生是博果爾的福晉,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他去了那邊,你這做福晉的,就該絞了頭日日到佛前為他祈福誦經!想要撇開他去過逍遙日子,只要還有我一日,你就休得妄想!」
順治只覺得整個頭都快要炸開了,來不及思索,便已快步沖了進去,卻見烏雲珠癱在地上,兩頰早已紅腫得不成模樣,淚痕斑駁,髻早已被拉扯松散了,一大摞還拽在太妃手里,一手拿著把剪刀欲給她落,旁邊圍著兩個想勸,想阻攔,卻又手足無措的宮女嬤嬤。
「太妃,您這又是作甚?」
這博果爾剛走,額娘福晉就鬧成這樣,叫他如何走得安心?
手里的動作一頓,太妃猛地回過頭,一見是順治,臉色更加陰沉了。想起書房里,那幅觸目驚心的畫作,叫她的心揪得更疼了,顫抖著手,將剪刀指著他,牙齒更咬得格格響︰若非這兩人,她的博果爾怎會死?
這般動作,叫跟前的嬤嬤嚇得魂兒都沒了,再顧不得忌諱,趕緊上前將那剪子奪了下來。
太妃也不掙扎,只死死地盯著他。
「太妃還請節哀。」只道是痛失愛子,一時失了心智,順治倒也沒瞧出什麼不妥來,勸慰了一句,又問,「博果爾呢?朕想去看看他。」
話音剛落,卻見太妃攏了攏散亂的鬢,撢了撢旗裝,挺直了脊梁,昂然立在正中,將順治攔在門外,冷笑道︰「皇上,您來這作甚?想看我母子的笑話麼?您得逞了,生生地逼死了我的博果爾,您得意了?還是,心疼這賤婦了?」一指地上狼狽垂淚的烏雲珠,瞧見順治漸漸蹙起的眉峰,太妃重重地哼了一聲,「我告訴你,烏雲珠生時博果爾的福晉,就是死,也得陪著我的博果爾!」
「太妃……」
「皇上,您請回吧。」冷不丁的,烏雲珠撐起瑟瑟的身子,一臉平靜地抬起頭來,明明是憔悴虛弱至極,神情決然卻灼灼得快要燃燒起來,如荼蘼花開淒艷而決絕,叫順治渾身一震,眼底滿滿溢溢的復雜里,有眷戀,有不舍,有心痛,有淒然,仿佛千言萬語都融在了這抬眸一眼里,叫順治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正欲看個真切,卻見她又飛快地垂下瞼,喃喃自語,「這都是烏雲珠的命,是我該受的。」
「烏雲珠,你這……你們究竟是怎麼了?」順治只覺得茫然,似乎自己遺失了極緊要的一環,叫他怎也弄不分明,事情怎會忽然就詭異成這模樣。幾日前,還是和美的一家人,怎沒幾日,就成了仇讎?
「皇上自個兒做的好事,竟不敢認了?」太妃目光如刃,在兩人之間來回掃過,嗤笑道,「博果爾前腳剛走,你後腳就跟著來了,竟這般猴急地前來私會,竟連半刻也等不得了?還是,覺得這襄親王府,如同虛設,再不用顧忌了?」
「太妃,慎言!」順治的臉瞬間就黑了,自己心憂兄弟過府探望,竟被描黑成這樣,叫他如何能忍?「朕一片兄弟赤誠,豈容你如此污蔑!念在太妃喪子之痛,難免心神失常,朕便不與你計較。若有下次……」
「若有下次,你當如何?」太妃冷冷地打斷道,「你們做得,難道我還說不得了?福臨,莫要仗著你是皇帝就為所欲為,這君納臣妻、兄奪弟媳的丑事,我看你如何去堵住這天下悠悠之口!我道你怎忽然古里古怪地傳召她進宮去,沒想到暗里竟有了這等苟且!若不是得知了你們的丑事,我的博果爾怎會含怨而終,死得這麼不明不白?博果爾打小就服你,拿你當嫡親的兄長敬著愛著,福臨,你怎麼對得起他!」說罷,扭頭往案上,抓起那病牛臥棚圖,重重地甩到他跟前,「我倒要看看,當著博果爾的面,你要如何告訴他,你看中了他的福晉!」
未等順治開口辯解,卻听身後一個擲地有聲的聲音︰「他就這麼稀里糊涂地走了,對得起皇上,對得起大清?」
孝莊緩緩從大門進來,一臉肅容,平靜地走到跟前,坦然直視太妃含恨含怨的眸子,一字一句,緩慢又清晰地又問,「大清襄親王,堂堂議政王爺,竟這般輕生喪命,他又有何顏面去見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待你我百年之後,你又打算如何跟太宗皇帝交代?」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章寫得很吃力,不知道該怎麼把情節表述出來,或許是燈花太貪心,既不想讓順治如歷史一般,因愛而生怖,又想讓烏雲珠進宮,兩女同台,才能有更激烈的踫撞。
斟酌再三,便有了這些橋段。也有朋友提議,讓博果爾一直都在,燈花考慮了一下,還是按照歷史讓他英年早逝了。其實,私心里蠻喜歡博果爾的,挺萌的,哈哈,題外話,不神展開了,還是掩面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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