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著探望她的幌子過來,姜柔說不清此刻心頭是個什麼滋味兒。
如同天上一輪明月,人人都能觀賞詠嘆,卻誰也生不出心思搭了梯子爬上去。便是有這樣的念想,也會被人笑得前仰後合,戳著脊梁骨,笑罵是傻子。
天上明月,水中玉盤。是人能夠肖想的麼?
可她驀然回首,與她同是尋常人的姜家七姑娘,竟全不知使了如何手段,轉眼已住進月宮里去,成了那人人羨慕的廣寒仙子。有玉桂月兔為伴,何等令人艷羨。
趙國公府,世子顧衍!
好一個七妹妹,竟有如此天大本事。討好了這人,近得他身前。
姜柔只覺鼻尖發酸,心里鋪天蓋地,全是委屈。當初姜楠那般疾言厲色訓誡了她,如今又如何?她連提都不能提一句的國公府世子,方才還不是任由姜瑗諂媚逢迎,也不見他如何生厭。
想她姜柔才是郡守府堂堂正正,原配太太所出嫡女。姜瑗不過繼室所出,憑的什麼處處壓她一頭,且叫她越發心灰意懶。
她早已受夠姜瑗給的窩囊氣,到如今更是猶如那脹氣的魚鰾。只需針尖一戳,渾身上下也就只剩一張「嫡女」的面皮,艱難支撐最後的體面。
五姑娘心里堵悶,強扯出個笑顏。不甘再甚,也不敢在世子跟前顯露半分。
近晌午時候他二人過來,藤架下兩人默契收聲。一個昂藏身姿,坦蕩蕩起身,眾人跟前舊依顯赫。撢一撢袍服下擺,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帶著周準便要離去。////
除她之外,他少有耐性與人寒暄。國公府情面,不是誰人都能攀扯得上。
而她起初意外,很快便笑著迎上去。一邊招呼春英待客,一邊忙著擼下袖管。轉身見他似有離意,也不挽留,恭敬送人。
「在下有事欲請教世子,還請世子容在下書房呈稟。」她還半蹲著,禮數剛行至一半。姜昱卻出人意料拱手欠身,為的卻是要與世子同去。
「二哥哥這時候離開?不等到用飯的麼?」她都交代了春英去廚房添幾個小菜,怎地這人腳沒站定就要離去?既是有事尋世子討教,便不該往她這處又走上一遭。
姜瑗狐疑瞅著他,偏著腦袋打量半晌。姜昱視若不見,只微微揚起頭來,等看世子示下。
顧衍聞言腳下微頓,觀他眼中堅毅,約莫猜出些名堂。回頭瞥一眼猶自立在原地,全然不知那人,心頭立時記她一筆。
少根筋,他且由著她。姜昱那頭,她還曉得招呼用飯。到他跟前,一句客套留人,竟是不會?
她被他回眸一眼盯得發怵。鬧不明白這人為何又甩了臉子。縮一縮脖子,怯生生沖他揮帕子作別。便見那人眯眼挑了眉梢,轉身帶上姜昱,闊步去得遠了。
外間只剩她與姜柔,氣氛難免有些清冷。正欲請她進屋里小坐一會兒,一道用飯。便見五姑娘笑容敷衍,匆匆朝她擺一擺手。
「今兒過來只為看看你。瞧你氣色極好,心里也就踏實了。前幾日趕路困乏,渾身沒勁兒,出來見人沒精打采不成個樣子。你身子剛好,我哪里好意思多留。這便回去,日後再尋七妹妹討茶吃。」
言罷甩著帕子,帶著滿面困惑的辛枝,款款而去。
待得春英安排妥當回來復命,便見方才還熱鬧的院子,轉眼只剩七姑娘一人。正靜靜望著游廊盡頭,若有所思。
「小姐,小廚房加了四個菜,兩葷一素一湯。還烙了盤餅子。」春英偷偷往屋里瞅,果然沒見著人影。
「不用看了,哪兒還有人在的。一個個點卯似的,也不知來這一趟作何。後頭添的小菜,叫人給世子送去。索性二哥哥也在,興許還能給管大人加個下酒菜。」
上院門口,簡雲看自家姑娘腳步越發快起來,回頭瞅瞅七姑娘暫居的院落,很是不解。「小姐,您不是來尋七姑娘打探張家二爺的事情,怎地突然又改了主意?」
「她如今還顧念張家麼?攀上國公府的高枝,張家算得什麼。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往日張家二哥哥對她千般掛心,也及不上趙國公府一塊金字招牌。我姜柔便是再趨炎附勢,唯利是圖,那也是擺在明面上的。哪里比得七妹妹如此精明,不聲不響已另謀高就。」
五姑娘只覺自個兒愚不可及。剛得知張家二爺也要往麓山求學那會兒,她只覺鬧了天大的笑話,被人看輕。心里悔得不行,簡直沒臉見人。
可就在她一心羞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時候,歷來溫婉端莊的七姑娘,竟拔了頭籌,轉身將張家拋諸腦後。
與姜瑗相比,她一番作為又算得了什麼?她若是貪慕虛榮,姜瑗便是心比天高,虛偽得令人作嘔。
有了今日一出,五姑娘心下徹底釋懷。如同姜瑗一般攀上國公府,她自認沒這個本事。听姜楠口氣,張家此番遭逢大難。既如此,想來張家二爺此後仕途也不會順遂。那人由始至終于她無心,她又何苦傻子似的揀姜瑗不要的破落戶。麓山官學如此多世家才俊,家中世襲爵位的不在少數。
被七姑娘刺激得狠了,五姑娘負疚不過幾日,今兒算是煙消雲散了。暗下決心,定然要尋個如意郎君,高嫁了爭口氣才是正經。
書房之中,姜昱跟著進來,順手掩上雕花隔扇門。那人背對他立于窗前,只一個背影,已氣度盡顯。不過比他年長三歲,一眼看去,卻不像同輩中人。
姜瑗總笑他老氣橫秋,少年老成。到了這人跟前,方知持重為何物。
姜昱沉吟片刻,抬手作揖,正待說話。卻見那人回轉過身,側對著他,微抬了下顎。「去取了書案上攤開那本奏報。自去看個明白。」
世子有令,姜昱依言過去,果然見得案上一封奏報,留白處朱批醒目,似世子手書。
拿起來細觀,入目便是筆力遒勁四字批紅——盡除禍根。姜昱心下大駭,也不知誰人不知死活,竟惹這位動了殺心。
壓下心頭震驚,仔細讀來,姜家二爺面色驟變,目沉如水。
任他如何料想,也絕難想到,這膽大包天,引得世子朱批拿命的,竟是他姜氏中人!
顧衍觀他色變,逕自撫膝落座。男子眉目沉凝,眼中靜得出奇。
「有那等閑情,疑心本世子對她居心叵測。倒不如料理清楚你姜家家務事。本世子倒是可以應你,便是你姜家遭人算計,滿門抄斬,姜瑗亦可獨善其身,一世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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