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這話透著幾重意思。////比那奏報來得更令姜昱百味陳雜。
此番大房捐白銀萬兩,繞過官府正當舉孝廉一途,等不及來年朝廷指派官職。竟私下賄賂南陽郡下轄武安縣縣令,買來一個縣丞小吏。
世子話里提及姜家為人算計,可見其中必有內情。
姜昱稍一作想,便琢磨出幾分厲害來。這是有人背地里使手段,欲借受國公府抬舉的姜氏一門,拉扯出賣官蠰爵的大案。既可廢掉姜氏這枚棋子,又可借此參國公爺一本。
趙國公官至三公之御史大夫,權職便是監察百官。若然治下不嚴,派系之中鬧出如此丑事,當可想象,國公府要如何被人落了顏面。
加之文王才因顧氏失了御邢監這柄利刃,此番若是借題發揮,世子一番布置,難保不會有失。
這樣大的罪名,不說姜氏能否擔待。便是背後那人,也不會就此放過。必會死死攀咬,坐實買官這等抄九族的大罪。
姜昱心中驚怒漸起。大房老爺姜平,庸碌無為,一步踏錯,牽連何止大房幾十口人。連帶郡守府,也被他卷入其中。
只世子後半句話,透出必會保全姜瑗,方才令姜昱心下稍安。這位既明著應下「一世榮華」,便不該是刻意栽培她,日後養了,做國公府細作。
再想得深些,這位肯如此用心,顯是對姜瑗非同一般。正好應了姜昱心頭隱隱所想,越發覺得七姑娘前路堪憂。
屋里靜得出奇,除去茶盞偶爾清脆叩響,兩人一坐一立,皆不是多話之人。
許久過後,上首那人沉聲道,「你意下如何?剪了那禍根子,以免你二房日後為他所累。////今次之事,有國公府替你姜家料理干淨。若然再有下回,便怪不得顧氏不念舊情。」
這話問得客氣,姜昱知曉,世子此言,絕非問過他姜家意思。
終究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大房雖不濟,到底是老太爺嫡出一脈。姜昱沉吟,念在血脈親恩上,想著若能保大老爺性命,便再爭取一回。
「敢問世子,此番布局,設計我姜家那人……」
顧衍屈指在條幾上輕擊三下,挑眉看他。「明白了?」
低垂著眼瞼,姜昱略顯消瘦的臉上決然一凜。原是那位,文王三子——公子成!
難怪此人處心積慮,欲借姜家掃國公府顏面。世子此番斬那曹智落馬,那人不正是出自公子成外家,巍氏一黨。
報復來得快,遷怒也快!正因如此,姜家大房,此番絕難全身而退。
姜昱想明白其中詭詐,無需掂量,面色已肅然一正。朝著那人躬身一禮,隱有感激。
「姜家出此紕漏,有勞世子費心。此事但憑世子做主,郡守府絕無二話。」
「哦?」這倒是出乎顧衍意料。「這是替你父兄拿了主意?就不怕日後被人得知,族中除名。」
輕嗤一聲,姜昱背脊筆挺,斜飛入鬢的眉眼飛揚,迎著光華,竟與她眉目間三分相像。
「亂世將起,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姜昱只知,需得傾力護持值得庇護之人。阿瑗年幼,尚懂得使計離間與大房往來。雖則生受姜春一掌,卻絕了大房打三妹妹婚事的主意。亦使得郡守府對大房行事尤為不滿。如今能徹底斷絕大房生事,保我姜氏無虞,我又何需瞻前顧後,猶疑不決。」
若然此次無世子擋在前頭,公子成欲對姜家出手,姜家怕是在劫難逃。
不想他竟如此果斷,倒叫顧衍刮目相看。他兄妹二人,對郡守府倒是一個姿態,維護得緊。
「此事無需知會旁人。只等著過段時日,回老家奔喪即可。」
言談間一條人命,便就此去了……
姜昱退出門來,望著天井遼闊蒼穹,怔然仰望許久,揮一揮袖袍,走得愈發堅定從容。
他此來是為求得世子高抬貴手,放了阿瑗過安生日子。國公府不適合她,權勢爭斗更非她所喜。
可那人根本不與他說破,只丟下一份奏報,便讓他知曉他一心以為是為阿瑗著想,到頭來,沒有那人庇佑,他連保她性命都難。又有何面目大言不慚,說要與她太平安樂。
想通這茬,心頭反倒輕快起來。說到底,世事不由人。阿瑗,也逃不開去。
之前讓她應他之事,到了今日,需得改一改。
「又要應二哥哥一事?」這人去而復返,一日里兩次登門已是反常。如今開口便是討要她允諾,七姑娘抿唇看他,顯然不樂意了。
「上回不是說好。一不可隱瞞要緊事,二不可與世子牽扯太深。兩樣都應了,為的什麼又憑空添了一件?」被人管束,條條款款,終歸都是規矩,哪里是好玩兒的。
看她癟嘴,他探身隔著條幾,模模她腦袋。「第二條作罷。只需你自尊自愛,姑娘家莫失矜持。」
起先還沒听明白,等她慢慢嚼出些味兒來,小臉漸漸漲得通紅。也顧不上手里還打著團扇墜子,隨手扔了針線簸籮里,怒哼哼拿眼瞪他。
「二哥哥把阿瑗當了什麼人?莫以為阿瑗眼皮子淺,連日來與世子和睦些,便是打著攀龍附鳳的算盤,想著進國公府做侍妾不成?」
越說越來氣,索性跳下杌凳,立在他跟前直言不諱。
「二哥哥,阿瑗才十歲。不說世子,你倒去問問,與世子年歲相仿的大哥哥,他可會瞧上毛都沒長齊,身條直板兒似的小丫頭。既是不能,我又何必傻乎乎往前湊。你與其擔心阿瑗會被世子那張俊臉迷得找不著北,被國公府富貴砸得奴顏婢膝,還不如將來替阿瑗相看個門當戶對,有擔當的本分人。你說是與不是?」
小姑娘義正言辭發了通火氣,駁得姜昱啞口無言,眉心直跳。
這還真是……他與世子避諱著不能言說之事,到了她頭上,嬉笑怒罵,怪他多想。
由此可知她對那位,是真沒存了別的心思。莫不然,不會如此大咧咧放在嘴上,一點兒也不害臊。
想著那位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因她一人,連帶姜家二房也多有照看。再听她一席話,雖則粗鄙些,常人听來,合情合理。也難怪她遲鈍至此。
只可惜,那位顯然不在常人之列。
姜昱眼看她底氣十足,昂首出去,突然記起一句市井老話。世子那廂,至今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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