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晌午是崔大人講會典。各院姑娘三五成群往教舍里去。山里氣候宜人,一早起來總是格外清爽。
路上偶爾遇上個相熟的,點一點頭,錯身過去。七姑娘心頭正默記著今兒個世子要考校的功課,不經意抬眼,正好對上前邊兒回頭向她看來的賈姑娘。腦子里裝著事兒,也就隨意牽出個笑來。
卻逗得身旁冉姑娘,學著綠芙,拿胳膊肘偷偷踫她後腰。「你是存心氣她的不是?」
「從前只知你是個會裝蒜的。如今是瞧出來,你七姑娘頭一回去人玉慶齋,隔日五姑娘便與賈姑娘生了隙。自此日漸疏遠起來。這其中,莫不是你說人壞話?」另一旁殷姑娘冷著個臉,眼里神采氤氳。仰起下巴,款款而行。熟知她的人便曉得,殷姑娘這是打趣兒人。別看她臉上不帶笑,可這口吻卻是對真能瞧上眼的,才肯這般親近說話。
「何止是壞話。前段日子鬧得沸沸揚揚那事兒,五姑娘主動領罰,連同屋里賈姑娘也跟著大晌午的,在日頭底下站了足足一個時辰有余。女官大人親自出面平息了風波,如今誰不是對這事兒諱莫如深。當初編排那人,怕是夜里也睡不安生。江陰侯府啊,是隨口能夠編排的麼?」
畢竟是將軍府出來的姑娘,說話就是直白。沖著賈姑娘背影努努嘴,好意給七姑娘提個醒兒。「她怕是記恨了你。回頭看你那眼神,瞧著不善。多留心些,虧你還笑得出來。」
眼神不善麼?七姑娘恍然點一點頭,心思沒放在瑣事上,自然也就不甚在意。「真要算起來,是我說了她壞話。記恨也是應該。」
她跑五姑娘屋里,踫巧瞧出些名堂來。姜柔也不傻,心領神會,點子抓得極準。
「你倒是老實。」殷宓揚起嘴角,越發覺得七姑娘這性子,合了她脾氣。
背後放人冷箭,問起來,她一副晃神的樣子,溫聲跟你說,「暗箭傷人,被人記恨也是難免」。////一句狡辯沒有,丁點兒不拖泥帶水就認下了。說她溫吞,又異常利索。
姓賈的本也是笑里藏刀的人物,踫上個比自個兒還深藏不露的,栽了跟頭,能瞧她順眼?難怪幾回遇上都是眼刀子呼呼往這邊兒招呼。
再回頭問同樣裝模作樣的冉青,「功課還背不出來?」
方才還精神頭十足的冉姑娘一听殷姑娘提起「功課」,立馬無精打采,整個人懨懨的。「自小習的都是舞刀弄槍,投壺賽馬。文縐縐的東西,單靠這副出自將軍府的腦子,這輩子是不成了。」樣子比誰都謙遜,面上還帶出些難過。
殷姑娘鼻子哼哼兩聲,對甲子號屋里這兩個,實在懶得追問。三人交好是不錯,可背後江陰侯府與趙國公府,未必就和睦。誰沒有個秘密?她只管守著各自的交情,前朝之事,與她這注定被當做棋子的,有何干系?
七姑娘抱著書本,眼梢瞥見殷姑娘剎那間神色變化,眸子一閃,眼里若有所思。這是第幾次了,身邊這人孤高不好相與的背後,深深藏了落寞。
殷宓與冉青不同,雖則都是做人棋子,冉青心底到底還有將軍府支撐。體會過家里的溫情,也就格外懂得珍惜。每每提起將軍府如何,面上總是帶著明媚的笑,言辭間透出不加掩飾的驕傲來。對國公府,也是多有敬畏。
然則殷宓,年不過十三,已是心如止水。與她年齡極不相符,帶著股漠然,極少有事情能夠令她展顏。相處這許久,一次也沒听她提起過家里,或是江陰侯府的事兒。
三人一路進了學舍,從兩列擺放案幾的夾道中走過,隱約听聞「世子」二字。待到落了座,這才發現學堂里的姑娘們,今兒個不比往昔安靜。開課前一小會兒工夫,趁著姑姑守在殿門外,竟也能背著人,坐得近的便悄然壓低了聲氣兒,偷偷嘀咕。
七姑娘豎起耳朵,手上佯裝翻看會典,總算能夠從右邊同一排,玉馨齋里的姑娘那處,勉強窺得只言片語。
起先還是沒指明的驚嘆,譬如「才學頗高」「天底下難見」,直到逮著個關鍵字眼,「玉樞」「講學」「朗朗」竄進了耳朵,七姑娘掩著的眸子倏然亮起來,總算鬧明白今日學堂里姑娘們因何激動。
悄然回望,可不是麼,各地來的貴女許多都緋紅了臉,正談論著隔壁講學那人。羞怯怯,一看便知對世子仰慕得很,簡直要把人捧到天上去。
「這就吃驚了?世子在京都,那才是風頭無匹。你若來日去了燕京,便知曉公子玉樞這名頭,絕不是白叫的。」冉姑娘看出她眼底驚奇,指頭勾勾她袖口,提醒她門外姑姑已好幾次回頭看來。
七姑娘「哦」一聲端坐著。那人博學她是知曉,可要說到講學……只扔一本書,這也算的麼?
「世子樣貌如何暫且不說,講學也為人稱道?」那人教導她時候,除了每日考校進度,旁的再沒有作為。這般也能被邀請至官學,真是奇了。再加上他難得對人有耐性,實在叫她難以想象世子講學的情形。
冉青愕然盯著她,如同她提了多麼愚笨的問題。「您竟不知,世子在太學里講過學的麼?儒史經論,玄學詩賦,公子玉樞,無一不精的。世子的恩師,便是鴻儒王沖,早年亦受八王教誨。少年揚名,與大家論道時,常以見解精深,另闢蹊徑而聞名。在太學那會兒,尤其受太學生尊崇。若是沒記錯,那時世子不過剛滿了十三。」
七姑娘听她這麼一說,心頭沉甸甸的,隱隱生出個念頭來。一直到了閬苑,坐到那人身旁,也少見靜得出奇。
屋里只她兩人。她拿眼偷偷覷他,這人一派肅穆,眉眼生得實在是好,當得起女學里姑娘們夸贊。
她伏在他給勻出的一方角落里,只要她想,右手胳膊肘微微靠過去,便能觸到他擱案上的手臂。兩人同桌而坐,離得這樣近,可真要論起身份來,卻是天差地別。
默默翻過書頁,屏息凝神,將腦子里胡思亂想通通趕出去。
半晌過後,他擱筆合上公文。側身專注看她,眼中幽深帶著絲探究。「今日因何不快?」
埋著的腦袋搖一搖,眼也不抬,一副看得入了神,切莫來擾她的架勢。
他眯眼,探手過去托起她下巴。緩緩的,將人扭轉過來,正好對上他沉靜的眸子。「何故不快?」素來不多話之人,因著是她,再問一遍。
又被他鉗制住。七姑娘無奈嘆口氣,想了想,好歹與他打個商量。
「世子您公事繁忙,無需日日盯著我讀書。我也曉得考取女官這事兒,事關重大,頂頂要緊的,絕不敢懈怠。你何不借了我典籍,容我回去自個兒用功,必不會辜負您一番好意。」
听她一席話,甫一听情真意切,仔細一琢磨,大半是空話。遂沉了臉,不喜她敷衍。「把話說清楚。」
這話還要說清楚?揭破了多叫人難堪。七姑娘垂著眸子,許久不吭聲。
她不說話,他便托著她下巴,耐性極好與她周旋。拇指從下顎漸漸爬上去,眼看要到了唇角。這樣帶著深意的舉動,驚得她再沉不住氣,慌張之下,急急吐露了實情。
「您是否覺著我不是讀書的料?才會在教導時候唯獨對我,除了鼓舞,便是扔下書冊,稍做考校,之後便再不理會。既沒有釋疑,也沒有講解。听說您在太學時候,很受太學生敬仰。總不能也如這般,只言片語都沒有,指一本書就作罷的吧?您也甭覺得不好開口,盡人事听天命,便是當真考不上,也是我自個兒愚笨,與您半分不相干的。」
她懂事兒體諒人,按照自個兒的理解,話里頭頭是道。他托著她下巴的手,青筋蹦起,面上不動聲色,眼底已是晦澀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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