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來,我還是他阿姊。可在他七歲上頭顧戎去了,自那往後,他竟懂事得鮮少能再讓人替他憂心。便是平日里噓寒問暖,想過問兩句,可看他仿佛能將自個兒身邊事,一件不落,打理得妥妥當當,久而久之,家里也就習以為常。越往後,關懷他的話,越發顯得沒了用處。我這做人阿姊的,遠嫁幽州,反過來倒要他替我費心。」
刻意離他遠些,看他帶著燚哥兒立在園子當中。小小的孩童牽著他手,焦急望向右手邊兒,似在期盼什麼。他模模燚哥兒的腦袋,俯身與他說話,安撫孩童的急性子。
七姑娘跟關夫人止步,立在廊下。遠遠望著這個男人,心里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兒。
「想想那會兒他也不過只是半大的少年郎,眼看他小半年里,一日更比一日老成得不像話。原本還帶著少年人該有的生氣,可仿佛就那麼一眨眼間,這人吶,話是越來越少,身上養成的氣度,倒是讓父親頗為驕傲。」
關夫人話音似遠似近,回蕩在她耳邊。帶了絲恍惚,輕易便能听出話里對他真心的關懷。許是覺得幼時對他過問太少,而今每每回想,總心痛他少年老成,過早擔負起遠不該他這般年歲,肩負的擔子。覺得她這做阿姊的,待他多有虧欠。
這時候,關夫人忽而回頭,眼眶微紅,悵然問她。「你可能設想?他在那般情形下,驟然失去最仰慕的兄長,大病一場,連著燒了三日。好容易調養好身子,再起來,竟是不歇氣的,仿佛跟自個兒過不去。日日苦讀,時常將自個兒關在書房里,一關便是一整日。」
關夫人抬手摁一摁眼角,聲音有些哽咽。七姑娘心里只覺一抽一抽的疼,多少話堵在嗓子眼兒,無人可以傾訴。
恐怕他家里人都如關夫人這般,以為他不過是驟然經受了兄長離世的難受,可她卻知曉,那時候方才七歲的他,經歷的,遠遠不止于此。
彼時她替他癥治,他只言七歲始,已發了病癥。而今她知曉,那哪里是單純的不眠之癥,夜里他頻頻驚夢,恐怕便是賀大人口中那等旁人無緣的離奇際遇。
她從關夫人話里,能夠想象,他原本也不過一尋常世家子弟,頂多算得較常人早慧。劇變突生,他由一個孩童,極短時間內,轉變成為博聞強識,受盡天下人矚目,得文王親筆御封,舉世無雙的「公子玉樞」。其間艱辛,他獨自抗下,亦默默承擔。她只光這麼一想,已是心如刀割,鈍鈍的痛。
有些事,遠非設身處地為旁人著想,便能真真切切感受對方的經歷。她無法想象當初他是如何下定決心,又是憑借怎樣的大毅力,造就了今時今日,眼前的這個他。即便她比旁人了解他更多,可她到底不是他,唯獨能做的,只余空有感概。
她這廂心頭百味陳雜,卻不敢應話。就怕一張嘴,便會情不自禁,泄露出在旁人看來,不恰當的心緒。于是她只能避開關夫人注目,微微垂著眼瞼,偶爾點頭附和。擺出一副細細體會,若有所思的模樣。
到底也不過見了她三兩回,關夫人不知內情,更不知她生來一副玲瓏心肝,是一點即透的聰明人。
怕她年歲輕,想不周全,日後不懂心疼世子,于是接著說道,「他關起門來自個兒翻書,自然與家中兄妹幾個接觸少。長此以往,隨著他聲威日重,除去父親母親,老實說,家里怕他的,多過敬他愛他。每回年節,家里人一桌用飯,可想而知是何情形。」
關夫人連連搖頭,對此陳年積累下來的隔閡,也是無可奈何。再加上如國公府這等高門,各人本就不是一條心。
「別家過年節,哪個不是熱熱鬧鬧,歡歡喜喜。換了他身上,多少年過去,瞧著照樣冷冷清清。除夕那晚我瞧著,與其說他是回府過年,倒不如說他是被老祖宗規矩絆了腿腳。點卯似的用一頓飯,過後獨自一人在燈下翻書守歲。哪里能瞧出過年節的半分喜慶?」
關夫人長長嘆一口氣,也知國公夫人許氏對眼前這位姜家姑娘,必是瞧不上眼。照世子的脾氣,護短,家中之事怕是極少對她提起。于是她嘗試著,一點兒一點兒,給姜女官透個氣。怕講得太過,嚇著了人,也就極有分寸,絮叨著慢慢兒來。
七姑娘哪里不明白,關夫人這話,實是說那人在家時,難得有痛快的時候。只盼著她能懂事些,會體貼人,在他跟前當差,盡量順著他,討他歡心。
她望著他筆挺的身影,回頭直直迎上關夫人不大確定的目光,頗為堅定,莊重頷首。「還請夫人放心,下官都省得的。下官本是大人從史,自當為大人分憂。」政事上她插不上手,日常照應上,便需比之前更多用心才好。
她這般乖巧應話,關夫人自是滿意得緊。拍拍她手背,似意猶未盡,仰頭望著園子里一大一小,頗有深意,幽幽然唏噓不已。
「有你這般伶俐人在他跟前,時時勸諫,我也能稍許安心。只如今,也不知他心里如何做想。分明這般歡喜孩兒,卻遲遲不肯應了家里再替他說親。對他手下幾個心月復家中的小兒,不論男女,遇上了,也是分外和氣。」
七姑娘不妨關夫人這話頭一轉,方才還一本正經呢,這會兒意味深長,笑眯眯盯著她打量。這般顯而易見的點撥催促,關夫人一番好意,七姑娘尷尬訕笑兩聲兒,臉上極快染上抹嫣紅。襯得人益發娟秀柔美。
正好這時,燚哥兒一聲歡呼,恰到好處,打斷了兩人攀談。
七姑娘只見這院子的管事梁九,提了個罩布巾的籠子過來。那籠子似有些沉,那人陪著小心,輕放在地上。關夫人招呼她一道過去瞧熱鬧,兩人攜手步下台階。隔著幾步遠,便見燚哥兒迫不及待要掀了那布簾,那人出手攔下,低聲訓誡兩句。無需他開口,梁九已機靈的彎腰下去,掀了那遮擋視線的幔布。
「娘親,越鳥,是越鳥。」燚哥兒跳著拍手,因著剛被阿舅訓了話,不敢靠得太近,怕被鳥兒啄了手。只一旁興奮看著,一張小臉激動得紅彤彤,煞是招人疼。
關夫人也圍著瞧新鮮,不時驚嘆著夸贊一回。得知這越鳥是他從南邊特意尋人捉了給燚哥兒當年禮,又嗔怪他大費周章,慣小兒慣得沒個輕重。話到此處,忽而回頭笑著輕睨七姑娘一眼,那眼神中的意味,羞得七姑娘趕忙裝出一副看越鳥看得入了迷的樣子。
她心里本也是驚愕。這越鳥便是前世說的孔雀,多生養于南邊兒,極為罕見。便是她打小在南陽泰隆兩郡長大,市集上也從沒有見過。頂多在年節鬧市上,見過有人敲鑼耍猴戲。
趁著關夫人蹲身護著燚哥兒,母子兩個對著這鳥雀興致勃勃品頭論足,他不動聲色,悄然移步到她近旁。
「稀罕?」他偏頭,附在她耳畔低語。溫熱的鼻息鑽進她耳蝸。不知為何,她覺著這人見縫插針一般,抽空過來尋她親昵搭話,這男人某些時候簡單一個舉動,很容易打動人心。
她小聲兒應一回,唯恐他真又放在心上,大動干戈,派人去南邊兒捕了來。趕忙勾勾他袖口,低聲辯解,「稀罕是稀罕,瞅著這鳥雀翎羽華美多姿,舉世罕有。可這熱鬧瞧過了,開了眼界,已然足矣。」
听了這話,他挑一挑眉頭。目光在那越鳥身上一掃而過。只陪她賞看,再不多問。
早退至一旁,拱手侍立的梁九,眼見府上已出嫁的大姑娘女乃女乃與燚哥兒母子倆這般稀罕這越鳥,不覺偷眼瞅瞅自家世子爺,再悄然打量一番這位爺身旁的姜女官,不由暗自搖了搖頭。
這籠中鳥,好看是好看,可終究是送小兒的玩物,就好比那繡花枕頭。哪里又及得上這位一早下令,瞞著所有人養在後院的那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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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