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見屋外那滿含畏懼的稱呼聲後,蠃蚌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不,不能啊,在他離開之前,父親大人明明還是一副重傷的模樣,連睜開眼楮都難以做到,怎麼能現在回來?甚至听他的語氣,簡直就好像從沒有受傷過一樣。
但是在他還沒有做出反應的時候,駱媛媛已經無比利索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了房門。
土勇無論如何也無法見到的美麗女性,在听到那個人的聲音後,便神情急切的出現在了門口。
她長披散在肩頭,顯然剛剛起身,身上只穿著白色的里衣,焦急的甚至沒有披上外袍。
而即使現在屋外夜色沉沉,但憑借著從屋舍與侍從們提在手里的燈籠中透出的昏暗燈光,在滿院子的人中,她幾乎第一眼就現了他。
一頭黑色的長,這麼多天沒有人為他打理,又變成了剛見面時糾結凌亂的樣子,毛糙的就像他不羈狂傲的性格一樣,自然卷曲著,仿佛濃密的海藻。
似乎是因為重病剛愈,他的臉色幾乎沒有血色,蒼白的泛著青色,好像是因為被這樣對比著,眼楮比以往要幽深黑暗的多,仿若無止境的黑洞,帶著沒有光澤的不詳意味。
是!他的身姿還是那麼挺拔!從寬松的和服領口露出的肌膚還是那麼緊致結實!他的五官還是那麼俊秀端正!
只有失去過了才知道珍惜。
在面對完土勇之後,駱媛媛才熱淚盈眶的現鬼蜘蛛有多英明神武,有多帥氣俊朗,有多柔情款款。
「鬼蜘蛛!」她真的被這奇跡般的場景給感動的哭了起來,連鞋子都來不及的穿,就光著腳踩上了泥土,沖進了鬼蜘蛛的懷中,緊緊的摟住了他的腰。
他的體溫有些異常的低,身上還有一縷像是什麼東西腐爛了般的腐朽臭氣,是駱媛媛現在根本在乎不了那麼多——考慮到在外漂泊了那麼久,干干淨淨的才更詭異吧!
她貪婪的抬起頭來仰視著他的面容,目不轉楮的像是怎麼也看不夠。
——她終于明白白居易詩人寫下「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听。今夜聞君琵琶語,如听仙耳暫明。」的心情了!
在面對著土勇那麼多天之後,鬼蜘蛛在她眼中,帥氣高大的簡直像是天神下凡一樣完美無缺!
看著她熱烈專注而含著淚光的眼眸,感受到她緊緊擁抱著,需求著他的身體,鬼蜘蛛冷厲的表情慢慢的柔和了下去,他溫柔的將懷中的女子摟在雙臂之間,覺得只要能夠再次看見她,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答應過你不能在你面前殺人的,」鬼蜘蛛微微閉上了眼眸,低頭吻了吻她耳後的頭,「到房間里去,所有這些讓你感到不悅的存在,我都會為你解決掉。」
自從蘇醒過後,就一點一點寒冷下去的心髒,在看見駱媛媛剛才所表露出的炙熱情感時,終于又因這「愛」的溫度,而慢慢的變暖了起來。
鬼蜘蛛睜開了眼楮,從她的頭頂,目光森冷的望向了對面的土勇,他曾經因為悍勇而被提拔為副將的部下,此刻面如土色,被他的威勢所恐嚇的瑟瑟抖。
多麼,礙眼的雜碎。
鬼蜘蛛語氣低沉的對駱媛媛說道︰「真抱歉,這些日子以來,讓你的眼楮看到了這些污濁的存在。」
「這些骯髒的東西,是不應該出現在你的面前的。」
但駱媛媛卻不願意放開他。「我不要松開你。」她憐兮兮的抬起投來看向他,「比起你為了我把精力分散給那些討厭的家伙,我更想在和你分別了這麼久之後,多跟你呆在一塊。」
她抽了抽鼻子,帶著哭腔把臉重新埋進了他的脖頸。「我好想你,鬼蜘蛛。」
似乎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鬼蜘蛛愣了一下,但是「比起任何事情,她都認為他最重要」的這一認知,讓鬼蜘蛛感到非常高興,「我也很想你。」
他溫柔的垂下眼眸去親吻駱媛媛的嘴唇,似乎認為他眼楮微閉的時候是個好時機,土勇突然拔出了長刀,高喊起為自己壯膽的咆哮,朝著鬼蜘蛛沖了過來。
鬼蜘蛛將嘴唇輕柔的壓在駱媛媛的唇角,看也沒看沖過來的土勇,他感覺到駱媛媛緊張的揪緊了他的衣襟,卻信任他而乖乖的沒有動彈,便因為她令人憐愛的反應而彎起了唇角。
他一只手環過她的腰肢,將她緊緊的抱在懷中,用自己的臉頰壓住了她的耳朵,「別听。」
然後另一只手反手拔出了自己的長劍,眼神陰森的望向了土勇,一記上斬,一擊斃命。
在听到利器刺入人體的鈍響時,駱媛媛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感覺到她的身體下意識因為畏懼而僵硬了許多,鬼蜘蛛一只手垂在身側,讓殷虹的鮮血順著寒光四溢的劍刃慢慢流下,另一只原本摟著她腰的手,便將她的頭壓在了自己的胸口。
「別看。」他輕輕的說。
駱媛媛很乖巧的听話了,即使在感覺到被他抱了起來的時候,也一直沉默的將臉埋在了他的胸前。
鬼蜘蛛抱著駱媛媛朝著房間走去,在路過剛才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武士的時候,他略微停了停,駱媛媛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見他語氣冷淡的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忠,忠久。」方才也被鬼蜘蛛的氣勢所懾的武士頓時有些慌亂的回答道。
「這是個好名字。」即使是夸贊,鬼蜘蛛的語氣也頗為冷漠,不過他還是朝他點了點頭,「那麼,這些人……」
他的目光如同看著一群尸體一般,掃過那些原本跟在土勇身後面無人色的侍衛,「都交給你了。」
不去理武士喜逢英主,激動的臉都漲紅了的表情,他抱著駱媛媛走進了屋子,蠃蚌握著長刀站在一旁,遲疑的喊道,「……父親大人?」
「……蠃蚌。」
看見站在臥室里的蠃蚌,鬼蜘蛛揚起了眉毛,以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他,直到蠃蚌露出了不安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淡的命令道︰「螭還在那個村子里,你去把她接回來。」
蠃蚌頓了頓,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樣的父親大人令他感到非常不安,只是看了看他懷中的女子,蠃蚌最終依然恭敬的彎了彎腰,「是的,父親大人。」
城主又回來了。
第二天知道這個消息的民眾們先是微微一愣,然後大多露出了歡喜的神色。
村落中的神社似乎因為人們又有了願望,原本已經荒蕪破落了的神祠前再一次的出現了許多供品和行禮還願的人們。
「謝謝神明大人庇佑。」
人們真心實意的為著平安寧靜的生活而祈願著城主大人一切順遂。
——只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沒缺胳膊沒少腿也沒毀容沒癱瘓的回來了的城主大人,卻在回來的第二天就感到了不順遂。
私人意義上的,夫妻生活方面的,不順遂……
具體體現在哪里呢?
具體體現在城主大人現在繞著城主夫人走。
在昨晚久別重逢後,駱媛媛一時沖動,難得表達了想要親近的念頭之後,對方卻微微一愣,然後一臉隱忍和痛苦的幾乎是狼狽的落荒而逃的反應,讓駱媛媛不得不心情沉重的想,難道鬼蜘蛛他,傷到了命根子……?
為了男人那脆弱的自尊心,駱媛媛本來暫時是不打算再去找他的,以免他覺得難堪,只是她窩在房間里好幾天,卻越想越覺得不大對勁——
給我等等——
她記得,鬼蜘蛛是被一個巫女所救的?
……窮凶極惡的盜賊頭子被重傷的時候,被美麗善良的巫女所救——這麼言情的開頭是要鬧哪樣!?她是要被炮灰掉的邪惡前妻嗎喂!?
鬼蜘蛛那家伙,該不會是在為那個巫女守身如玉吧?!是不應該啊……從他回來的那個晚上的反應來看,他應該還是喜歡著她的才對——
不過受傷的時候本來就是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而且他還在外面待了大半個月才回來——大半個月已經能夠改變很多事情了——
嘖,男人這種生物!
他該不會是在糾結這個也愛那個也愛的蠢事吧?!
駱媛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把屋外的兩位侍女嚇了一跳。
只是混熟了之後,她們知道比起動不動就殺人的城主,城主夫人很是溫柔和氣,對她們非常好。
因此此刻還能笑著問道,「夫人,您怎麼啦?」
駱媛媛沉默著低頭攏了攏自己的寬袍廣袖,然後十分冷靜的抬起了頭來,「——我要去當初救了鬼蜘蛛的村落看看。」
侍女們聞言一愣,其中年輕一些的下意識就勸誡道︰「是夫人——貴族女性是不應當輕易……」
只是她話還沒有說完,另一個年長些的看見駱媛媛皺起了眉頭,便連忙拽了她一下,「是的,夫人,我們這就去準備牛車。」
看著她們退去的身影,駱媛媛忽然想起來,自從穿越到了這里,她已經好幾年都沒有出過遠門了。
除了偶爾會在城中轉一轉,一年中在特定的日子里,在溫泉館里住上一段時間,幾乎就再也沒有邁出過城主府。
——當然,也有外面根本就荒涼的沒什麼好看的因素,而且還那麼危險。
不過,習慣了現代機器顯示日期的駱媛媛,在古代幾乎很難準確的辨別時間,因此此刻突然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她才突然驚訝的現她跟鬼蜘蛛在一起,已經六年多了。
——是啊,螭今年已經快要六歲了,蠃蚌也已經十二歲了吶。
沒想到,一個初中三年,再加上一個高中三年,就這麼過去了。
在等待牛車的時候,意識到這麼漫長的時間已經過去,駱媛媛忽然從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恐懼感。
難道說,她的一輩子,就要繼續這麼過下去了嗎?就這樣一直待到年華老去,頭慢慢變白,牙齒松月兌,然後葬身在這陌生而遠離故土的地方?千百年後,永遠不會有人記得她的名字?如果運氣好,沒準以在這異國的歷史上留下一個「楊妃後人」的野史傳說?千百年後,她的家人,朋友如果能來這島國旅游,沒準能夠從導游的口中听到關于她的只言片語,然後便一笑而過?
人好像總會有一些時刻,會莫名的陷入對命運,對死亡的恐懼之中,駱媛媛知道自己是不甘心的,她生長在那麼達文明的世界,難道注定要終老于這落後而貧窮的時代?
這種恐懼讓她忽然有些心灰意冷的起了呆來,以至于當有人緊緊的把她摟進懷中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你要去哪里?」鬼蜘蛛的聲音中難得的含著一絲慌亂。
「鬼蜘蛛?」駱媛媛輕輕的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無比習慣的放松了氣力,靠在了他的胸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回來之後,鬼蜘蛛就長得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以前明明更像是個武士般英氣桀驁,回來之後,他開始厭惡陽光,皮膚也變得分外白皙,海藻般的長傾瀉在他單薄的肩膀,顯出某種陰柔的氣質來,而且眉宇之間那屬于盜賊的匪氣和張揚,都化作了某種陰沉內斂的東西,沉澱在了那原本總是閃爍著炙熱亮光的黑色眼眸之中。
……果然是,傷了命根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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