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浩氣沖天鬼也驚
沉沉夜色,茫茫江水。清水江相咬長江的交匯口,托起一座寶塔,黝黯影綽。裴芹找工作,一連踫釘子。這個周末,李寧把小石岩接去看電影,她又垂頭喪氣的來到江邊,獨坐寶塔根的岸邊水旁。她遠眺黑幕垂罩的江面,沉入無限的遐思。江水無聲,也不露真面,唯一忽閃的航標燈才透現了黑暗江面一絲希望的活氣,但旋又熄滅,復入黑暗。明滅不時的航標燈,指示了千舸百船的前進方向,指示了天涯行人的希望目標。
一鐮上弦月,西沉天際;雲遮霧蓋,天地昏昏。*
沉思的裴芹忽發感慨,自言自語︰「置身是境,生者如死,死者猶生,生死同一,生就是死,死就是生。莫非石磊就回到了這朦朦朧朧、昏昏暗暗、莽莽蒼蒼的世界來了?為什麼不乘此時來相會?李白江畔乘月化仙而去,你何不乘月化仙而來呢?」
數日來的裴芹因鑽進了思念的牛角尖,陷入太深,時常恍恍惑惑竟不知身在何處,不辨天地山水、車水馬龍、白天黑夜,尤其眼前的天地混一,水天一色,黯然無別。她已經分不清腳下是可以托生大地還是浸吞生命的滔滔江水。在她眼里,若非時隱時現的航標燈,哪兒去覓絲絲活氣?那一點一點的航標燈啊,不正是點亮了生命希望之光嗎?「瞧啊,那里,那里,石磊正在燈光閃滅里招手哩!啊呀,我的石磊,來呀!別老招手呀,來啊,要我過去?好,我來了。」
她義無反顧,毅然起身,一步一步,穩穩的,慢慢的,輕輕的,走向了江水,由淺而深,沒膝了,齊胸了。突然,她清醒過來,大喊︰「哦,不成呵,石磊呀,我不能跟去,小石岩在家等我呢,你不想回家看看他麼?他好想你哩,日思夜想呵!他是我生存的希望之光,生命的全部。石磊呀,記得麼,我倆起過誓︰沒有同年同月同日生,誓當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誰先走了,應當等在奈河橋上攜手同去見毛澤東,先向他老人家問聲安道句好。你可別怪我沒先填溝壑,違背了中國傳統的禮教,尤其是違背了我們的共同誓言,也別怪我沒跟你去,反以未亡人的身份苟且人世,並非我怕死,因為我們立誓時未曾料到環境、物態、情事的變化,起碼未料到兒子這麼小小的年紀我倆就天人兩隔。時過境遷的不是決死之心的變化,而是我們共同的血胤太小太小,嗷嗷待哺呵!尋食的帝企鵝一旦成了凶殘的海豹口中食,她的幼仔踵繼而去的悲劇命運也只在旬日之間。獸中霸王的獅、虎、豹之類的母親,如果不幸遇害,她們的一窩兒女的活命希望,只能是一個大大的零!人類在不斷的進化,也在不斷的退化,初生之子女不能如鱷、蛇、龜、鱉、蛙等低等動物一出生便能自己覓食,離開父母的哺育,必然夭折。這些,我是班門弄斧,你比我懂的多。石磊呀,請你原諒,我食言了,我不得不食言,你去了,我已把我的一切之愛全部傾注我們的兒子身上,他成了我的獨愛。既然你狠心的去了,對你的那份愛,轉移到兒子身上了。」幸而,她識水性,不慌亂,轉身回上了岸。可是,深秋的夜晚,濕衣濕褲,冷得她打牙顫,全身哆嗦,趕緊的往回走。從此,她不再想著死,她要堅強的活下去,為了兒子,也為了美好的明天。
裴芹回到了家里,急急的換了衣服。這次投水未果的經驗,才發現自己實在太荒唐,也使她更加冷靜了,從此死了尋死之心。她要迎接生活,把小石岩帶向獨立的人生,走向幸福的彼岸。她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藏不住,逃不了,躲不過也繞不過史小虎這一劫難。懦弱,怕事,退讓,均無濟于事,狹路相逢勇者生,必須面對,勇敢的面對。唯此,才有膿泡癤子出頭的那一天。究竟這一劫怎麼過,她不知道,但是必須過,這是肯定無疑的!見小石岩尚未回家,自己燒了湯飯,隨便的吃了,便斜倚**背,閱讀《居里夫人傳》。忽而,傳來一陣接一陣有節奏的「噠噠,噠噠」敲門聲。裴芹以為是小石岩回來了,可是一靜听,並非兒子的敲門。他呢,來不及的猛捶亂擊,而且早就大喊「媽媽」了,何況他有鑰匙,自己能開門。因此,裴芹不理睬,埋頭觀書。噠噠的敲門聲,又響了一陣。裴芹聞而不聞,照舊翻著書,並不因敲門而擾了她的思緒。她在心里贊嘆︰「居里死了,柔弱的她,也經歷了生不如死,可她沒倒下,發現驚天動地的核物質鈾,改寫了歷史,多偉大的女性啊!與她相比,太渺小了。應當向她學習,站起來,挺直了,不僅為了小石岩,也為了有所作為,有所貢獻。」
她等到了九點,啪啪的打門,知道兒子回來了,沒等她出房間,兒子打開鎖,喜哈哈的進了門。李寧隨後,一進來便說︰「芹子,不損一根毫毛,完璧歸趙。」裴芹微微一露笑意︰「他不也是你兒子麼,你舍得毛發呀?」小石岩拉著裴芹的衣角,快活地說︰「媽媽,我給你唱‘有媽的孩子是個寶,無媽的孩子是棵草’,好慘啊,電影院里的人都哭了。」話沒完,他已唱了起來,李寧也跟著哼,唱得裴芹的鼻子發酸。李寧說︰「芹子,你應該抽空看一場,真的不錯,母愛偉大呀!」裴芹說︰「從歌詞里已經領略。我知道了,不想去電影院里陪流淚,問題在于做什麼,怎樣去做。這也是天賦人倫,自然進化的規定。」李寧說︰「好了,我回了,明天再來。」裴芹說︰「忙你的,沒空不要來。」裴芹和小石岩跟到了門口,目送李寧遠去的背影消失在盡頭才轉回屋里。小石岩說︰「媽媽,母子分離好痛苦啊,那個媽媽後來瘋掉了。」裴芹一把摟了小石岩說︰「我們永遠不分離!」
早晨,嘈雜、骯髒的民生街菜場,人們涌來擠去,購買各自需要的菜蔬,亂哄哄的。麼喝叫賣者有之,討價還價者有之,剋斤扣兩者有之,對吵對罵者有之,撿菜葉揀煙頭者有之,乞錢討食者有之,收稅賣菜爭吵者有之,邊啃早點邊問菜價者有之,說說笑笑者有之,打情罵借俏者有之,各色各相,迥異百態,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好一幅人世忙碌圖!
裴芹夾行買菜的人叢中間,巡看各式各樣的蔬菜,不時的詢問菜價。好多天了,她仍然一身縞素,白帶扎發,面容憔悴,分外的清爽,釀成別一樣之美韻︰淒美,吸引諸多的視線。裴芹敏感了人們的注視,便匆忙買了青菜、咸蘿卜和四條鯽魚,出了菜場。
廚房內,裴芹欲褫魚鱗,可逮不住活蹦活跳的鯽魚,干著急。終于,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捺住了鯽魚,卻無意中被魚鰭剌破了手指,血隨之流出,急用自來水沖洗,爾後放口中吮,同時眼淚不期而至,止也止不住,滴落手背。血止後,她小心翼翼的再次褫魚,好不容量按伏了鯽魚,可不知如何持刀剝鱗,只見她一會兒順刮,刀卻在魚背上打滑,一片魚鱗也未刮下;因此又逆向而剔,用力不足,也是一片都沒剔出。于是,她采用最原始辦法︰指甲摳,手指拔。雖然摳拔了一片兩片,太慢,尤其魚鱗扎得她的手疼痛不已,痛得她不停的甩手。然而她堅持摳,頑強拔,總算剝光了一條魚的鱗片。初始的成功,帶給些許的欣慰,乘勝剖魚肚。可她按魚、持刀和用力皆不得法,一不留神,鎩了捺魚背的拇指,頓時鮮血直淌,嚇得驚叫。她找了張創口貼,貼在刀傷口,再蹲去褫魚。
「媽媽,我回來了。」小石岩的喊聲,裴芹應聲走去開門。
紅燒魚、炒青菜和咸蘿卜,擺上了飯桌。裴芹和小石岩坐桌旁吃飯。小石岩劃了口飯,便伸筷挾魚送往口中。魚一入口,小石岩反射性地齔牙裂嘴,直搖頭,呸呸呸的急吐舌,叫苦不迭︰「好苦好腥!」
「啊?」裴芹苦笑一笑,說︰「怕是踫破了魚膽。」
小石岩望著母親問︰「還沒有擱鹽吧?象貓魚,難吃得要命!」
「喲,好象是。」裴芹撮了一筷,放嘴里嘗了嘗,同樣是忍不了直往外吐,並連忙叫小石岩︰「快,拿水來!」小石岩遞上茶杯,裴芹漱了幾口,對小石岩說︰「你也漱漱。」「好。」小石岩也跟著漱了兩口。裴芹說︰「可惜,不能吃了,倒掉吧。」
「不,媽媽。」小石岩舍不得,說︰「洗一洗,再燒,能吃的。爸爸褫魚,摳掉腮,瞧,你沒有摳,膽流進了腮才苦的。」
慚愧、憐子、思人,諸多情感涌向裴芹的臉上,滾動得眼內激化為晶瑩的淚花。她伸手拿了盛魚的碗,進廚房清洗。小石岩攔上前說︰「媽媽,我來。」小石岩把魚碗端進廚房的水池里,先摳出魚腮,再逐一的細心沖洗,洗罷,喊道︰「媽媽,洗好了,燒不燒?」
「燒!」裴芹應著就進了廚房說︰「來,擺鋼精鍋里,我來放作料。」說著,就往鍋里放鹽、蔥、姜、醬油等。小石岩在一旁說︰「媽媽,多擺鹽。我听爸爸說過,咸魚淡肉。紅燒魚要咸才鮮,紅燒肉要淡才有味。」
「那好,依你。」裴芹說著,又往鍋內擺了一些鹽,然後把鍋放在火上煮。
略等片刻。裴芹用筷子一邊翻魚膾,一邊嘗味,不覺露了微笑︰「嗯,鮮,可吃了,你嘗一嘗。」說著,便撮了一筷,送進小石岩嘴里。小石岩嘗後也笑了︰「鮮,好吃!」
他倆復入坐,樂茲茲的吃飯品魚。
忽然一陣 的敲門聲,掃蕩了難得一現的笑容。
(20140903王聖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