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有王清玉滴酒未沾唇。她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右手扶了酒杯,埋了頭,不吭聲。曾經的曾經,往日的往日,王清玉總是慶幸不會喝酒,認為是一大優點,做女人的美德,鄙視那些醉酒醺醺的酒鬼,原本一個正經人,酒一喝,東倒西歪,人不人,鬼不鬼,毀了形象不說,酒能亂性,會出事故。「哼,酒文化哩,呸,變鬼的文化!喝酒有什麼好,從醫學的角度來看,男人喝酒容易陽萎,50%以上的陽萎病例都是酗酒的報應,而且酗酒得的陽萎不可逆,沒救。所以,發誓不找會喝酒的男人。再說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解愁愁更愁’,連愁都解不了,干嘛喝酒啊,真想不通!」其實,她只看見了酒文化的糟粕一面,未見酒文化的優越美好的一面。酒能激發創造性思維,產生靈感,酣暢淋灕之際,「斗酒詩百篇」。酒是朋友們加深情感不可或缺的催化劑,人際交往的潤滑油,聯絡、溝通的橋梁與紐帶。尤其,酒能辦成大事。「筷子一拿,沒啥沒啥,酒杯一端,政策放寬」,「小小一杯酒,打遍天下無敵手;無酒事難籌,有酒人易求」。王清玉壓根兒未曾料到,以不會喝酒為潔身自許,高尚可期,竟遇到如此尷尬的場景,人們並不高歌贊賞不會喝酒之人,反而抱著一種憐憫。不會喝酒,竟成了自己的一大缺憾。天啊,是世不知我,還是我不知世;是我不容酒,還是酒不容我啊!可是,眼前的困局如何擺月兌呢?找誰代酒,除了李家,其他人雖已結拜了,畢竟相處時少,時間不久,張不開口呵。而求李家,不是一場氣白生了嗎,他還沒投降,倒是自己先舉了白旗。唉呀,常言道,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向他低一回頭算得了什麼呢,以後再補回來,十倍,百倍的補回來!想到這里,無意間向李家送過溫柔的求救似的秋波。李家會意,馬上起身向趙彩鳳央求說︰「鳳姐,清玉的酒,我來代,好麼?」趙彩鳳問︰「理由?」李家說︰「她不會。」趙彩鳳說︰「今天我們是結拜,芹子也不會喝酒,上回結拜,她也喝了一杯,誠意嘛。不會喝,就喝一杯,算照顧了吧?」李家打躬作揖的說「好鳳姐,她是小妹,老ど嘛,哥哥姐姐們理應多多的照應才是呀!你瞧小寧在家里,就因為老ど,哪個不讓著她,不依著她呀,她都爬到我們頭上了,就差在我們頭上拉屎!」
眾笑。連裴芹也微啟唇角,乍現了笑意。李寧恨道︰「二哥,你為了清玉,賣我啊,差勁!」趙彩鳳笑道︰「是個理由,但不充分。你想,你既然能替清玉小妹代,也應為小寧、小芹代,更應為姐姐代吧?大虎比你大一歲,是你哥哥,也該替他代是不是?那我們都不喝了,讓你一人喝,唱獨角戲,好麼?」
李家急的直搓手,不斷的向李寧使眼色,求她幫著說說情,而李寧佯裝沒看見,不接招。李家忽然想到了一條自認為過硬的理由︰「她是醫生,醫生不準喝酒,職業規定,總該讓我代了吧?」趙彩鳳一笑︰「虧你是個警察,這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曉的。誰說醫生職業不許喝酒啦?那班醫生喝酒喝瘋掉了。求醫生看病,特別是外科醫生,求他開刀,送紅包之外,先擺一桌,喝足以後才去手術房開刀。不是我抹你面子,實在是要擺的平,公道。如果你倆比我們多一層關系的話,那倒是可以考慮。說說,你倆什麼關系?都是姐妹兄弟,家里人,說說也沒大不了的嘛!」李家月兌口而出︰「她是我女朋友。」趙彩鳳笑道︰「那是應該的。可是,不會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吧?你是急中生智,找了個借口,還得清玉小妹認可才成。小妹,是這樣的麼,告訴姐姐,如有不實,或者他欺負了你,我克他!」
這一問,問的王清玉臉上飛霞。她心里熱乎乎的,因為李家是第二次當眾說她是他的女朋友,尤其今天當著裴芹的面說了這樣的話,懸著的一顆心平實了。這等于當眾逼迫訂婚,憑你李家的為人,敢再三心二意麼!所以,當趙彩鳳催她的時候,她忍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說︰「他,他眼光高,這山望的那山高。我這座土坡不是他這只雄鷹落腳之地,那我不是麻雀跟著大雁飛麼?」趙彩鳳斬釘截鐵地說︰「有了你這句話,中!你們看呢?」
高大虎帶頭鼓掌,李寧、裴芹跟著鼓掌,小石岩高舉雙手,拍的啪啪響,還「哦哦」的叫喊。李家取了王清玉的酒杯,一飲而盡。趙彩鳳笑著拍手,並以老大姐的口吻囑咐︰「李家,清玉小妹交給你了,保護好她,照顧好她!」李家說︰「義不容辭!」李家哪里明白趙彩鳳的心事,她所以設置種種障礙阻撓他代酒,目的就是要沒事找事,大攪一場,攪得裴芹忘了送葬,忘了石磊的永別。不是親姐,勝比親姐。瞧她不聲不響的張羅著,仿佛一家之長。趙彩鳳就這麼個為人!
在中國人的交往見面時,尊者三優先︰優先被介紹權,優先知曉權,優先握手權。尊長的傳統,反映在酒桌上的是先敬年長者。今天,這個約定俗成的尊長傳統,在官場逐漸演化為先敬尊者。所謂尊者,不過是當官的,先敬大官,後敬小官,逐次降等的敬下來。當然是無官無職下等公民先敬了。這也是中國人為什麼不擇手段爭著當官的一大原因。可是,今天一群異姓兄弟姐妹的家庭聚飲,盡管李家是個了不起的九品處級官,算是一群人中的最高長官了,誰也沒買他的賬,無人先敬他,而是紛紛的敬老大姐趙彩鳳。反而,是李家第一個舉杯敬趙彩鳳。
他心里樂開了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為是她采取玩笑式的激將、逼將,終于逼開了她的難開的金口,若非礙著悲哀日子的氣氛,他的欣喜若狂必然使他情不自禁的跳躍起來,因而把趙彩鳳目為大恩人,只見雙手捧杯,面對趙彩鳳,恭恭敬敬的說︰「鳳姐,感激之情,盡在酒中,我敬你,言在酒中!」趙彩鳳也站起了身,被李家一把按住︰「你坐你坐,小弟敬你嘛!」待按坐了趙彩鳳,李家一仰頭,喝干了。趙彩鳳也同時而盡,並且親自替李家斟滿了酒,舉杯說︰「該我敬你了。」
李家愕然,趕緊阻止說︰「鳳姐,小弟不敢當呵,哪能這樣呢!」
趙彩鳳動情地說︰「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們听著,我該不該敬他。我和我家里的同在一廠,同時下崗。一兒一女,四口之家,惟靠父母的退休金生活,捉襟見肘,吃咸菜飯也難渡日月,況且兩個孩子要上學,那是大把大把的花錢買賣,你不曉的何時又冒出一筆費用來,打你個猝手不及,一時張羅不來,多急人啊!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小芹,大虎曉得的,我家的那位,除了畫他的死機器圖,百無一用,又死的很,懶同人打交道,兩點一線,上班、回家一條線,回家推倒油也不問,看書,吃飯,睡覺。優點是少給你添麻煩,省心。一下崗,傻了,杜門不出,在家發呆!怎麼辦呢,指望他,無異于靠著雪堆等熔化,等著餓死凍死。他是不去找工作的,我去,踫釘子,都不景氣,人家也下崗,誰要你呀。橫下一條心,拉下臉來擺攤賣菜。就這樣,他還假清高,阻止,說什麼餓得口淌清水,也不能站街頭賣菜呀!不管他,我賣我的菜。哪曉的,可憐到了賣菜渡日的地步,卻是那麼的難,賣菜難啊!有照麼,沒有,哪有錢辦照呵。沒照是吧,摔你的菜,踩你的籃子,只得打游擊,必須眼觀八方,見工商的來了,趕緊跑。收稅,不知什麼人物,貓三狗四的,戴個袖章,就叫你交稅。不交,立馬趕你滾蛋,不準你賣。還有欺行霸市的,明知你一個弱女子,沒靠山,就欺你,打你,趕你,不許你進菜場。還有喃,混混子,地痞,**,不三不四的、不勞而獲的人渣,跑來收保護費,你不給,馬上就打爛你的菜攤,要麼把你的菜全摞走。我哭過,嚎過,求過,都沒用。你哭你嚎,人家笑,至多同情而已,沒人敢幫你說句公道話。有一回遇到小寧,嘆了我的苦經。第二天,李家去了我們那里的派出所和工商分局,說據群眾反映,你們這里菜場治安不好,要抓一抓,還特別提到要關照我。李家呢,穿了警察服來到我的攤位,同我說說笑笑,鳳姐長鳳姐短的拉家常,還幫我站攤。幾回一來,我就安寧了,再沒人敢欺我了。整個菜場的秩序,也改觀了,安穩了。這幾年,我靠這個菜攤子,把兒女都送進了大學,也是他們爭氣,考試沒費事。你們說說,我應不應該敬他,人嘛,應講知恩圖吧,敬你一杯不該嗎?來,喝!」
她的眼里噙了淚花,哽咽著,一口喝了。李家畢恭畢敬的端杯說︰「其實,你是訴說我們警察的失職!保護你們是我們的職責,義務,談得上感謝麼?我恭敬不如從命,喝!」說罷,一口悶干了杯中酒。其實,趙彩鳳這番話,也是講給裴芹听的,辦法總比困難多,尿是閉不死人的。
依習慣,弟妹們一個接一個,輪番的敬趙彩鳳。李家代王清玉,又敬了一杯。最後,裴芹起身,聲音嘶啞,感激涕零地說︰「我不僅敬鳳姐,敬你們所有的人。一個籬笆三根樁,一個好男三個幫。沒有你們,石磊走後的這段日子,我們娘兒倆就過不去。沒有李家、清玉小妹及時發現,及時相救,我也早命歸黃泉了。寧丫頭不說了,大虎好兄弟啊!」說著,端了杯子就送向了唇邊,被高大虎一把搶了過來說︰「三妹,鳳姐講了,都是一家人,講什麼謝呢!要講謝,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提我當處長,我說過謝你嗎?你身子弱,要謝,我代!」趙彩鳳幫腔說︰「是呀,你提了副廠長,硬是推薦我頂了你的財務處長,多少人反對呀,說我這個人得理不饒人,狠動了天,你擔了多大的擔子呀!我是那種人嗎?不就是想當當不上,故意拉一幫人起哄,算你識人,非我不推薦別人。我謝過你麼?」
一直未言的王清玉說︰「是呀,你別老往心里想,老這麼想好累呀,不見外了麼!」裴芹說︰「上回,你們送來的錢,我無力同你們推拉,就留下了。我也正需錢用,人不死債不爛。還有那位師大的律師,我也會還的。權當暫借吧。」
王清玉正要說什麼,小石岩忽然問︰「媽媽,一個籬笆三根樁什麼意思呀?」李寧說︰「你見過籬笆沒有?籬笆必須用樁支撐著才能站的穩,站的穩才能擋風雨。意思是講人與人之間要互相幫助,即使一個強壯的好男人也要有幾個朋友互相幫助。懂了嗎?」小石岩直點頭︰「嗯,懂了。我幫人,人幫我,我和同學們就是這樣的耶。曉得了,這叫一個籬笆三根樁。」
大家喝著酒,吃著菜,說著話,就是不提石磊。這幫人都是聰明得捉鬼賣錢的人,如李家、李寧、王清玉,自然很快就體會了趙彩鳳的良苦用心,而裴芹也心知肚明,同樣絕口不提一句石磊。忽而,趙彩鳳感慨道︰「能與你們在一起多舒暢啊!能講知心話,講話不要想著講,今後要常常的聚。等你們都搞好了,天天聚,輪流每家跑趟。現在最難的是三妹小芹,別擔心,有我們喃!你要能拉下面子,先到我那兒站幾天攤,然而再自己擺個菜攤,日子能過的。你當過廠長,人又漂亮,在我們這座小城也是數一數二的,要是賣菜,一時也確是抹不過來。」裴芹說︰「鳳姐呀,哪是面子呢。古人說倉廩實,知禮儀,倉廩空,禮儀崩。人到了食不裹月復,朝不保夕,生存危機,還講什麼臉面啊?面子比命大呀?只是,我在你那里站,公開露面,史小虎還得去搗亂,攪得你不安。躲都來不及,哪能去你那兒呵!我還是先去找找工作,踫踫運氣。」李家拍著胸脯說︰「三妹,別怕,有我呢!看那狗嵬子敢怎樣!」王清玉說︰「他講了,要保護你一輩子,一生一世!」裴芹听了,心里一熱,差點兒又要落淚,忍了說︰「那又怎樣呢?你不工作了,天天守著我?況且他的勢力比你大,呼風喚雨,憑你同你大哥也斗不過他。正經的,你把清玉小妹保護好了,就是功勞一件了。別瞧我弱不禁風,能對付得了他們。他不會放過我的,沒關系,無非拼個魚死網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李家斬釘截鐵地說︰「下次敢再欺負你,我就廢了他!」裴芹央求道︰「求你了,不要再為我趟這個渾水,那我時刻不安的,再次求你了!」李家沒再堅持說什麼,可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而且這個主意是任何人也不可更改的。
《紅樓夢》說︰千里搭帳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他們這幾個異姓兄弟姐妹都不願散,可是已經天黑了。李寧說︰「鳳姐,清玉,你們都回吧。我留下來陪著芹子說說俏俏話,今晚不回了。」
眾人只好應了,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20140901王聖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