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城,位于庸涼山脈西南一隅,屬山緣緩坡地帶,已出庸涼月復地。
此時節,不見炊煙細雨,已是隆冬入寒。
天上,零零落落飄起了小雪。放眼丘陵上下,荒草枯,野火燼,雪花白。
巍然一座城池,石牆高闊,所望極遠,矗立于視線之中。城門下的門洞內,有兵丁甲士威武而立,盤查來往客商,收取入城關稅。
在這個季節,北城門的守衛往往最為悠閑。
因為北方僻遠,荒野接壤茫茫大山,附近幾百里內都少有人煙。夏秋之時,進山獵獸尋寶的人雖不少,但天氣漸寒後,便大都歸城或南去了。
城門小吏正有些無聊,搓著手跟身邊的兵甲閑談,卻被北方突然傳來的馬嘶聲驚擾,疑惑的轉頭去望。
听聲音,似馬非馬,好像還不止單騎。
附近的荒嶺內,盤踞著不少毛賊,有幾處山寨,頭目都是高階武者,性子殘暴,向來殺人不眨眼。雖不敢在城畿放肆,但也懶得有人專門去剿。
途經的客商若沒有真本事,很難全身而退。不知誰膽子如此包天,竟然會選在這個時候領大隊從東北方向出山?
不多時,車馬聲漸近。
從丘陵後的土路上,當先走出一人。
那人身高在兩米開外,穿著單衣,像是一頭會直立行走的狗熊,不夸張的說,甚至比狗熊還要魁梧幾分,獨眼虯髯,氣勢不俗。身邊左右,跟著一個少年人和一個刀疤毀容的漢子。
少年目秀眉清,只不過臉上的表情有些猥瑣,刀疤漢子則橫背著一張巨大的……弓?
幾人後面,浩浩蕩蕩,高大的鹿角獸昂揚穩健,護衛大車,一路向城門這邊迤邐行來。
走到近前,獨眼大漢跟那少年同時抬頭,望向城門上方篆刻的‘煙雨城’三個字,彼此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終于他娘的到了!」
……
走了兩個多月,趕車繞路,跋山涉水,一路走下來,沾染了滿身的風塵。路途雖遙,但好在順著山勢,有一條破舊商路可供繞行,也算順利。
在庸涼深山中,所過之處,總是會從路邊突然蹦出一大堆人。並非是剪徑攔路的山賊,而是爭相磕頭送禮的散寇。
以天痞的獨眼和身材,比任何旗幟都要鮮明,匪號足能令小兒止啼。周邊的山寨見到他親自帶隊,匪勢浩大,還以為往年孝敬不周,響馬鎮要拔了他們的寨子,哪敢絲毫怠慢!
倒是出山後,陸陸續續遇到了幾十伙毛賊。一入荒野,響馬鎮便已遠在兩千余里開外,再無人認識天痞是何人。紛紛見財起意,悍然出手截殺。
每次賊人來犯,隊伍後面都會新添幾輛騾車,以至于拖慢了行程。
悍匪們殺人如割草,砍頭似切瓜。想劫財的直接轟走,寶貝留下;想害命的全部殺掉,一個不留!
這隨行的二十幾人,全部都是高階武者中的翹楚。那些人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真正的匪,上百人的陣勢被二三十人一沖即潰,根本都用不到天痞親自動手。
千里荒野,天痞過路,此後十年內,漫山無賊。
有僥幸不死的,估計後半輩子都不好意思在人前說起,自己當過強盜。
……
「站、站……站住。」
城門小吏見到這樣的聲威,已有些發抖,見柳書竹自顧自的往里闖,忙將他攔下。後面的守衛也都緊張的挺槍舉盾,如臨大敵。
小吏怯聲道︰「凡入城商客,根據所攜貨物輜重,都要先交關稅。」
「關稅?」柳書竹瞪眼,「城頭上的幾個字寫的那麼難看,你們還好意思要關稅?」
天痞大笑,差點沒把小吏的耳朵震聾。
「煙雨城就是好弄這些狗屁規矩,其實跟咱們一樣,也是變著法的搶。記得上次來的時候,也是有人問老子要關稅,而且嘴里不干不淨,還敢罵人。老子那時候年輕,下手不知輕重,結果……」
柳書竹忙道︰「結果呢?」
「還有個屁的結果!听說他們後來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家伙重新拼起來。不過,最後有半條大腿死活都沒找見。」
听天痞的話,當年多半是把那人劈手撕了。不是比喻,是真的‘撕’了。
小吏臉色慘白,已嚇得有些不知所措。
柳書竹見他連入階武者都不是,寬慰的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持強凌弱的事情,我們向來都是分人去。何況也不是來生事的,你不用害怕。」
一番話說來,很有大人範兒。天痞看在眼中,暗含幾分贊許。柳書竹骨子里雖桀驁,但包在外面的血和肉絕對都是賤兮兮的。該說人話的時候,也能擋住幾分面子。
「我們遠道而來,車馬勞頓,要找個客棧歇腳,滌盡身上的風塵。這樣吧,你只需放我們進去,然後往上通報就是,我保證沒人會怪你,說不定還會因此受到獎賞。」柳書竹指了指後面的眾匪,「你看看他們,一個個嘴歪眼斜,橫眉闊口,哪一個像是肯花錢買路的主兒?」
眾匪在後大笑︰「老子們不問你要,你就燒高香吧!」
不用別人,單憑天痞的個頭和刀疤臉的樣貌,就能讓人膽寒心顫。
柳書竹一提議,城吏忙不迭點頭。他多少還有點眼光,見一行人氣息凶悍,大多只穿了單衣驅寒,座駕又非凡,即使想攔,恐怕也攔不住。
「對了。」柳書竹老相熟似的,摟過城吏的肩膀往里走,一臉****,根本就不像是個孩子,「听說煙雨城里的姑娘個個閉月羞花,是不是真的?」
城吏陪著小心,恍然道︰「咳、這位……小爺,您算說對了,煙雨城別的沒有,唯獨姑娘們有的是!」
天痞笑罵︰「小兔崽子,這句才是最想說的吧!」一揮手,人馬列隊進城。
煙雨城中,極盡繁華。這里常年坐鎮的勢力,是一處老牌的風月場所煙雨閣。
何為風月,往好听了說,叫青樓;說難听點,就是妓院。憑欄煙雨,靡靡入骨,也正是因為這里的風花雪月、軟玉溫香,才令此城聞名遐邇。
千金買醉者眾,過往留情的多,留種兒的更不少。這些年,也不知迷倒了多少英雄好漢、翹楚豪杰。
煙雨閣,立閣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歷史。
通俗一點講,早已月兌離了當年的低級趣味,不談****,只說風雅。亦不侍奉常人顯貴,只接待修為精湛的武者,賣藝而不賣身。
沒有人敢小看她們。
此地離東北地區太遠,各方勢力盤雜,犬牙交錯,與更南邊的幾個宗師正統都有不淺的瓜葛。甚至有不少閣中女子都嫁入了名門。
那些名門里的子弟,最喜歡的事情便是結伴到此訪花問柳,尋歡作樂。大抵是漂亮女人總有優勢,又或許是女人一旦有了實力,更加能贏得尊重,三百年歲月,一直都沒有被其他門派吞並。
一百多年前,煙雨閣最鼎盛之時,好像還出過一位女性宗師!
初次听說時,柳書竹直翻白眼,大罵賊老天不公。青樓都能開到這種地步,讓那些既不老實又沒本事的男人顏面何存!
入城後,柳書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倍感新鮮,東瞧瞧西看看。
大街兩側,酒肆喧囂,春樓座座,風塵女子們站在小軒窗後,衣著暴露,紛紛揮舞著手絹,燕雀鶯啼,強盜們一個個都在狂咽口水,卻沒有人敢擅自離隊。
「一幫胭脂俗粉而已,有點出息,口水都他娘濕鞋了!」
「胭脂俗粉好歹也是擦了粉,大當家的,你流鼻血了?」
在天痞的引領下,眾人于城中找了間繁華的客棧下榻,出手闊綽,包下了大廳上房,連同幾個寬敞獨院。
鹿角斑紋獸姿態威武,路上引起了一番轟動,行人紛紛避讓側目。
這樣規模的護送隊伍,平時也算少見。而且,隊伍中的大漢們看上去都十分另類,不像是常年護送走鏢的武者,倒更像是一幫搶劫斷路的強賊。
別說,還真猜中了!
最引人注目的,仍舊是天痞。
很多人在驚詫的同時,估計也都在暗自納悶,像如此偉岸的身段,究竟是用什麼喂大的。刀疤臉背上的牛角巨弓、白羽長箭,也讓路人相繼駭然!
多日未換洗衣物,僕一落腳,柳書竹便命人準備了熱騰騰的洗澡水,木桶擺在院中,痛痛快快泡了個澡。
小雪初降,院內梅花半開,他自幼在山中野慣了,也不懼寒冷,洗過之後,頓感渾身舒暢。然後,又急忙選了件花哨的衣服穿上,自認為風度翩翩,火燒**似的去前廳找天痞。
正撞見天痞出門,可無論柳書竹在後面怎麼喊,他都裝作听不見,一眨眼就消失在街道轉角處。柳書竹追了一段,沒能追上,當街一陣叫罵。
回來時,見刀疤臉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子,表情鄭重,似是在上面記錄了幾句。
柳書竹好奇︰「還以為你只會磨刀,難得竟會寫字,寫的什麼?」
上前一看,寫的原來是第xx日,入煙雨城,攜三顆百年靈芝,五株蘭花瑞草,兩顆豪豬獸丹,鬼鬼祟祟,入城即跑,不讓隨行。
柳書竹看了一會兒,才嘿然道︰「看你對大老爹忠心耿耿,鞍前馬後多年,沒想到居然是二娘派來的臥底。」
「二當家的臨行前有吩咐,說這煙雨城烏煙瘴氣,妖精太多,大當家的要是有什麼怪異舉動,都要一一記下,回去好如實上報。大爺這是公事公辦,不因情徇私。」然後抬頭斜了柳書竹一眼,「你小子不會告密吧?」
「嘿,他都不帶小爺一起去,回去二娘把他清蒸了才好。」
柳書竹說著,搶過筆又在‘不讓隨行’後面加了一句夜,未歸。
刀疤臉這才知道什麼叫真小人,滿臉地慶幸︰「幸虧你他娘要走了。」卸下弓羽大箭,又從包袱中掏出一塊磨刀石,坐在廳前雪地中開始磨刀。
剩余的悍匪則分作兩班,輪流看守大車上的靈粹。
雖然人人都想出去快活,但這十幾輛大車上,幾乎是響馬鎮全部的家當,此地不比自己的地盤,也不敢太過大意。
遠處,樓宇飛檐間,絲竹,古琴繞耳,笙歌管弦不斷,與空氣中彌漫的胭脂味兒相和相融,讓人心癢難耐。
「刀疤臉,」柳書竹認真道,「你說小爺萬一要是被這里的女閣主和全城的姑娘們看上了,死活都要倒貼,強留我在這里當姑爺,到時候該怎麼辦?」
刀疤臉自顧磨刀,渾然不理。
「哎,幾多風花無煙雨,更少紅顏弄卿衣啊。」
柳書竹學著蕭拂衣的神態,作溫文爾雅狀。他胸中也算有點學識,都是被蕭拂衣硬揍出來的。
不經意間,一轉頭,發現院門處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芳華女子,朱唇粉黛,皓齒明眸,蛾眉螓首,不由得一愣。
漂亮,太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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