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六月辛酉,湘川軍攜流寇攻城,鏖戰達旦,軍民死傷無數。扈州鎮撫使孟克仁之子名穎,領輕騎兩萬馳援,寅時乃至,城將陷。周伯祥率三千禁衛出城,突入湘川中軍,直至帥帳,殺錢保,身死。禁衛十不存一。
七月丙辰,立忠烈碑。後建祠,敕令萬世供奉。更縣名為龍翱。——《殷書•孝宗本紀》
「涂伯,辛苦你了,親自跑一趟。」
將書信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之內,謝擎深抬起頭來。
「世子折殺老朽。」涂顯在豫國公府上做了近四十年的總管,地位遠非一般下人比,不要說謝擎深,就是現任家主謝羽,對他也是禮遇有加。
「母親與弟弟都無事,我也就放下心了。」謝擎深下了床,扶著旁邊的櫃子站起身來,「父親那邊有消息?」
「國公仍在與潞南叛軍交戰,尚未分出結果。不過以越州將士之勇,想來定是會大勝而還的。」涂顯答道。見謝擎深走路還有些蹣跚,他不免有些擔憂,「聖上已額外恩準,世子還是再休養一段時日的好。」
「不妨事。這點小傷都無法克服,日後又何談承繼家業,報效皇恩。」謝擎深回絕了老總管的好意,「太子今日隨聖上前往延平,論情論理,我都該前往送行。這是做臣子的本分,斷不能因私廢公。」
明大體,識進退,果真是年少英才。將來謝家在世子手中,必將越興旺強盛。涂顯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暗稱贊。卻听謝擎深又道︰「況且……」
涂顯一怔,抬頭望去,便見世子正垂眼盯著自己的手臂,若有所思。
「有一個人,我得去見她一面。」
自打立了秋,天氣便漸漸涼爽了下來。雖說三伏未過,白天依舊十分悶熱,但清晨時貼著地面彌漫的霧氣卻已在無聲地提醒著人們︰秋日將至,百廢待興,刻不容緩。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守城之戰已過了半個多月。錢保既死,湘川軍自然潰敗,將領紛紛請降。孟克仁見勤王的目的已然達到,便率領麾下大部分將士回返扈州邊關,只留下孟穎與兩萬騎兵幫著收拾殘局、震懾降將,听候朝廷差遣。
兩日前,漳州知州魏呈祥帶著大批物資與工匠前來請罪,並恭迎聖駕移步首府延平城。除了自請留下來、組織百姓重建此地的太師李孝炎,與傷勢較重不宜移動的幾名大臣之外,其余公卿貴族大都將隨著皇家一同啟程。
「舅父那邊,孤已請父皇下了旨意,要他不必擔心這里,全力清剿趙之問。」周遲的膝蓋還未完全養好,不得不暫時拄著拐杖行走,「你便留在此處安心養傷,替孤為夫子多多分憂。事情都辦妥了,就早點過來。」
「殿下也要保重身體。」謝擎深頷首。他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殿下,收復帝都一事,徐徐圖之,切莫心急……」
「好了好了,孤知道了!」周遲這幾日滿腦子轉著的都是這一茬,听見謝擎深如此說,立刻不耐起來,脾氣便要作。是被自家表兄這樣一臉憂慮誠懇地看著,周遲又不禁覺得,若是真的沖著他火,反倒顯得是自己無理取鬧。
哽了半晌,最終他只得輕嘆一聲,放軟口氣道︰「罷罷罷,孤听你的便是。你與夫子都不在身旁,孤定會謹慎行事。這下子你如意了?」說著,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謝擎深的手。
他難得有如此孩子氣的模樣,謝擎深見了忍不住微笑起來︰「既然如此,臣便放心了。」
車駕開拔,聲勢浩蕩。李孝炎與謝擎深站在一處,目送眾人漸漸遠去。老太師捋了捋胡子,道︰「這幾日來世子在縣衙中靜養,那位姓武的小兄弟倒是找過老夫兩次。」
謝擎深正惆悵于和周遲的分別,聞言被轉移了思緒︰「平安賢弟……來找夫子?他怎麼樣?」心中卻有些失落,他在床上躺了十余天,竟是連對方的影兒都沒見到。
李孝炎看破了他的心思,笑眯眯道︰「他不比你沖鋒陷陣,倒是只受了點輕傷。原本是要去看你的,但似乎是顧忌著縣衙周圍終日有官吏大臣來往,這才去城樓上尋了老夫,問你的近況。」
「夫子與他都談了什麼?」謝擎深聞言才覺得平衡了,轉而好奇起兩人的談話來。
「許多事。」李孝炎答道。他頓了一頓,神情頗有些感慨,「那孩子雖然出身寒門,學識見地卻絲毫不遜于世家子弟。旁的暫且不提,當初的賭命之計,他口口聲聲說是賭,實際上卻都算中了錢保的性格弱點,才能立下如此膽大妄為卻又縝密萬全的謀劃。這份精準狠辣,就是在官場輾轉數十年的老夫見了,也得嘆一句後生畏。」
「倘若來日他能入朝為官,必是國之棟梁!」
謝擎深跟在李孝炎身邊八年,卻還是第一次听見夫子如此稱贊一個人,不禁替平安郎感到高興。轉念想到另一茬,又有些擔憂起來︰「賢弟他……對高門權貴似乎抱有不小的成見,有些言談舉止,也稍嫌清高耿直。這般性子若是往後進了官場,只怕是要吃大虧的。」
孰料李孝炎听了這話居然哈哈大笑起來︰「老夫年輕時,比他的脾氣臭多了!」他和藹地看著謝擎深,「不羨不妒,憂人所短,世子能如此想,很好。但這些事難道他自己就不知道麼?未必。況且常言雖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老夫看來卻並非如此。」
見謝擎深似懂非懂,老太師不禁莞爾,也不再細說,轉換了話題道︰「老夫還要去安置百姓們,改日再敘吧。世子要回縣衙歇息?」
謝擎深忙推辭道︰「不必。我已躺了十來日,身體僵硬不堪,合該四處走走,活動筋骨。」他抿了抿唇,「听說因大長公主身體不適,蔣家如今依舊留在此地。夫子……是知道蔣家千金現在何處?」
蔣家千金現在何處?她正在忠烈碑前感慨人生呢。
蔣凝秋覺得,哪怕自己今後的人生經歷再跌宕起伏、再峰回路轉,也不會有比守城戰更加令她刻骨銘心的一天了。不是身處那樣走投無路的處境之下,那樣悲壯激烈的氣氛當中,她絕對想像不出自己能有勇氣,拋掉對于死亡和血腥的恐懼,跑過去和大人們一同,用自己這副三十來斤的小身板死死堵住城門。
援軍到來的號角終于響起的瞬間,心頭漫溢上來的除了終于得救的狂喜之外,更有無窮無盡的後怕。而且狂喜是片刻的,後怕卻直到二十多天過去了都沒有完全緩過來。如果說當時蔣凝秋最大的願望是兌換十幾架加特林重機槍,擺在城頭對著敵軍一頓突突突,那麼現在要是再讓她回到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只會很慫地弄一套全身防護服,在地上深深刨個坑,抱著頭蹲在里面。
「所以說人類的潛能是無窮的,並且要遠遠勝過平時表現出來的能力。」許願靈很敗壞氣氛地在蔣凝秋的感慨中插話總結,「就算是你,被逼到了絕路也能爆出那樣的勇氣和決心。或許,這就是人工智能永遠無法真正超越人類的原因。」
看在他最後那句疑似自嘲的份上,蔣凝秋決定大慈悲一回,不對那句「就算是你」做過多計較。「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回了。」她的語氣仍帶著幾分心有余悸,「不會再有第二次。我也絕對不會再容許有第二次。」
「你要做什麼?」許願靈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想幫他們。」蔣凝秋凝視著忠烈碑上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不知不覺間竟然說出了聲,「幫這個國家,這個朝廷,也算是幫自己。我想……讓他們強大起來。」
強大到再也不必讓那種慘烈情景重演的地步。
「你的決心很好,但請容許我潑些冷水。」短暫的沉默後,許願靈再次開口,「雖然我說過只要你有足夠的功德值,甚至以讓這個世界進入星際時代,但實際操作的復雜性遠遠不止是賺取巨額功德值那麼簡單。事實上,你在這場戰爭中所做出的幾筆兌換,已難以避免地引起了有心人的留意。對于這種狀況的生,我希望早在采取行動之初,你就已經有所覺悟。」
「……我沒有。」
「……」
人工智能似乎進入了累感不愛的死機狀態。蔣凝秋覺得自己頭一次在語言上擊敗了對方——雖然是以這樣一種丟人的方式。「沒……沒辦法嘛,很多時候我看著情況緊急,就頭腦一熱擼袖子上了,哪兒來得及想這麼多。我是行動派。」她拙劣地補救。
「你在侮辱行動派這個詞。」
「不是還有你在嘛。」蔣凝秋狗腿地拍馬屁,「您老知識那麼淵博,不拿出來為文明進步做做貢獻簡直就是恥的浪費……」
「蔣姑娘?」
「媽呀!!」第三個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蔣凝秋一不留神被嚇得魂飛魄散,險些一步躥到忠烈碑頂上去。她驚魂未定地扭過頭去,謝擎深正站在幾步開外,有些遲疑、又有些費解地看著她。
人嚇人嚇死人小哥你知道嗎!!
謝擎深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麼困惑。他找過來也有一會兒工夫了,看見這蔣家千金站在忠烈碑前自言自語,原本以為她是在悼念誰,不曾想卻看到對方神情一再轉變,感慨、堅決、尷尬、諂媚,速度之快令他簡直嘆為觀止。
蔣凝秋如臨大敵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他來多久了?看了我多久了?我沒露出什麼破綻吧?他會不會以為我得了失心瘋?
「有……有事嗎?」她佯裝鎮定,外強中干地開口。
謝擎深听她這麼一問,頓時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他瞬間斂去了面上所有的情緒,沉聲道︰「我有一事不明,希望蔣姑娘能替我解惑。」
「那一晚,在營帳中,你支開旁人後,對我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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