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
海碗大的白面餅子切成兩半,里面夾上幾片手指薄厚、沾著油星的馬肉,隔著紙包散出熱騰騰的香氣。
真餓啊。
張五是縣里的牢頭。二十多天前敵軍攻城時,他在廝殺中從城樓上跌了下去,摔斷了左腿。因此,便被從守城的名單上換下來,得了個領著人向四面城門運送東西的差事。
柳條編的大筐,里面滿滿堆著的都是夾了肉的面餅,誘人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鑽。張五一連三天吃的都是野菜窩頭,聞著肉香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來。
有這麼多,我偷偷拿走一個,又不會被人現……他盯著筐里的油紙包,心思難免活絡了幾分。
剛想伸手,張五腦海中突然掠過方才從縣衙離開時的情景。那位尊貴的太子殿下將這些食物交給自己時,手里正端著半碗糙米熬成的稀粥。
伸到半路的手停住了。片刻,又慢慢縮了回去,握成拳頭,在叫得歡快的肚子上狠狠揍了一下。
不爭氣!張五在心中罵了自己一句。不就是餓幾天麼?忍著!撐過了這一關,咱們就是保護了聖上的大功臣,到時候想要吃香的喝辣的,還不是張口就來!
三十人,十五個大筐,沉默卻迅速地抵達了運送的目的地。在那里,三千余名黑衣黑甲的騎士面朝著北城門的方向,整裝肅立。
四下喊殺聲震天,縈繞在這一群人周圍的,卻是一片令人屏息的沉寂。但在這股沉寂當中又凝結著恍若實質的戰意與殺氣,入骨三分,直教人膽寒顫栗。
「周將軍……該吃飯了。」
頂著這份凝重,張五拖著跛腿走到帶隊的將領身邊,滿懷敬畏地開口。這位禁衛營統領總是身先士卒,帶頭陷陣,凡是上過城樓守過城的人,很難不對他的驍勇英姿印象深刻,張五也不例外。
周伯祥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按在腰間的陌刀上。他寒著一張臉,視線在不遠處的大筐上兜了一圈又收回來,這才終于開了口。聲音渾厚低沉,不怒自威,語調卻是意外地客氣︰「辛苦兄弟們了。」
「哪里,哪里。」張五連忙推辭。最後一次把目光從大筐上艱難移開,他咽了下口水,呼喝著手底下的人回去復命了。
「禁衛營听令。」周伯祥雙眼依舊盯著前方如火如荼的戰局,口中淡淡說道,「一個個上前來,把東西領了。」
沒有人動彈。
「都他媽的聾了?!老子說滾過來吃飯!」周伯祥突然暴喝起來。他猛地打馬轉身,雙眉倒豎,瞪著部下們的目光仿佛要吃人,「覺得咽不下?就算是塞也給老子塞進喉嚨里去,敢掉一丁點兒就給老子趴在地上舌忝了!為什麼寧派女人孩子上前線也要讓咱們歇著,為什麼寧餓著聖上和太子也要咱們吃飽喝足,都給我過腦子好好想想!」
他說著,彎下腰去,帶頭拿了一個油紙包。「都過來拿!再敢磨磨蹭蹭的,軍法處置!」
周伯祥回到了原位。在他的身後,禁衛營的將士們次第出列,無聲地取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飯食。
三千六百七十八個肉夾餅,一個不多,卻也一個不少。
不知道誰在隊伍里小聲啜泣起來。
「娘們唧唧的哭個屁!」周伯祥劈頭罵道,眼眶卻已微微紅。
他扯開紙包,低頭在餅上狠狠咬下一大口。
從井里打出熱水來的消息傳到北城樓時,在這里浴血奮戰的幾位大臣都愣了一愣。還是李孝炎最先反應了過來,劍指前方沉聲喝道︰「天佑大殷,王師必勝!」
「天佑大殷,王師必勝!」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扯開喉嚨大聲嘶吼。守城的軍民們連續鏖戰了三個時辰,原本已漸漸現出了疲態,在這股口號的鼓舞下竟是再度振奮了起來,一連推倒了幾架雲梯。緊迫的戰局,也終于在此時露出了幾分喘息之機。
「夫子!」謝擎深一步步退到李孝炎身邊。他背負弓箭手提橫刀,臉上身上盡是迸濺的鮮血。也多虧了周遲的這身寶甲出自名匠之手,故而他戰至此時,除了感覺有些月兌力之外,竟是只受了些擦傷。
「世子先歇息片刻,吃些東西,一會兒怕是還有場惡戰呢。」李孝炎遞給他一個窩頭。老太師一直站在城樓正中央指揮眾人,對于整體戰局看得更為清楚,語氣雖然和緩,眼底卻是掩飾不住的憂慮。錢保的軍隊以輪番下去歇息,他們卻不能,這原本就薄弱的防線上每少一人,就能為敵軍制造出一個破綻。
「……是。」謝擎深畢竟年少,也是第一次參加如此殘酷的戰役,在李孝炎身邊呆立了片刻,才終于從方才的拼殺中緩過神來。他也是累得狠了,接過窩頭,一口便咬下去大半個。
一袋裝了水的皮囊默然送到他跟前。謝擎深抬起頭剛要道謝,一看清面前人,反倒狠狠噎了一下︰「賢弟,你……」
「這賭命之計是我出的,我自然要到這里來看個究竟。」眼前的少年衣衫髒污破爛,露出的手臂上纏著染血的布帶,身後倒拖一柄陌刀。身處凶險萬分的戰場之中,面上依舊如往常般冷靜鎮定,正是平安郎。
見謝擎深欲言又止,少年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那般拙劣的喬裝,早在與世子相識的第一日,我便看破了。」
被他頂了這麼一句,謝擎深不免有些沮喪難堪。轉念一想也是,若非吃定了自己的身份,他這寡言少語的賢弟當初又怎會耗費那一番口舌,借自己之力獻上這條計謀。他原本就不是喜歡計較的性子,見少年並未因為兩人的身份懸殊而改變態度,也就放寬心來不再在意,轉而關心起對方的傷勢︰「賢弟傷的嚴重?要不要緊?」
少年掃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還未回答,便听見李孝炎在一旁道︰「原來這便是世子口中的‘平安賢弟’,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方才要不是這位小兄弟拔刀相助,恐怕我這身老骨頭就要埋在城樓上了。」
「哪里。」在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面前,少年似乎也收了自己的脾氣,「小子手無縛雞之力,若非老太師及時出劍,只怕不但幫不得忙,反而要將自己的命賠了進去。」
李孝炎聞言,拊掌大笑︰「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
謝擎深卻沒有自家夫子這般苦中作的心情,三兩口將水喝掉,自懷中模出一把匕首,塞進少年手里。「平安賢弟,你拿著這個。」他說道,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今日這白刃戰終究要打,總比陌刀用著順手。」
他是練武之人,早就看出以對方的力氣根本揮不動那柄沉重的陌刀,反倒受了拖累。
「刀槍無眼,你自己小心。」少年見狀也不矯情,收了匕首別在腰上。他微皺著眉,思忖著道︰「我先前又觀察了一番錢保的動向,只要能撐到……」
「嗚——嗚嗚——嗚嗚——」
後面的話全部被掩蓋在城下渾厚悠長的號角聲中。謝擎深知曉這號聲長短的意義,听在耳里勃然色變︰「他們要動總攻了!」
顧不得去听少年究竟想說什麼,他擠開擋在前面的人們,走到城樓邊上向下望去。城下,戰鼓擂得山響,鼓點如暴雨般急促有力,敵軍在飛速集結,向著這邊蜂擁而來。投石車被撤回了本陣,取而代之的是一架被簇擁在軍陣當中的攻城車。
錢保最後的耐心已然耗盡,湘川軍已做好以堆積人命為代價、強行攻城的準備。接下來,便是最為慘烈的近身廝殺!
「將士們,百姓們!」李孝炎也斂去了臉上所有輕松的神色,長劍前舉,蒼老的聲音中蘊藏著無窮的意志與力量,「死守城關,殺!」
「死守城關,殺!」眾人皆握緊手中兵器,轟然應諾!
剩下的一點滾石檑木被投了下去,卻無法再阻擋敵軍的攻勢。數十架雲梯架上城頭,很快城牆上便陷入了一片混亂的廝殺當中。腳下,攻城車每一次撞擊在城門上,都帶起一陣隱約的震動,城樓仿佛隨時都會崩塌。
最後一支箭帶走了一條性命,謝擎深拋掉長弓,雙手握刀沖入敵陣。仰仗著有寶甲護身,他在湘川軍的士兵群中橫沖直撞,瘋狂地砍向面前的每一個人。
「殺!」自喉嚨中嘶吼出帶著血腥氣的短促字符,原本翩翩如玉的年少公子,此時卻如同修羅惡鬼一般猙獰怖。他已殺得紅了眼,殺得入了魔,除了盡能多地結果掉敵軍的性命之外,再也想不到別的事情!
——欲入此門,先過我謝擎深這一關。
自打他放出這句話起,就做好了無法活著走下城樓的準備!
「咱們這些老家伙,不能讓一個小輩搶了風頭!」馬茹揮刀砍死一名湘川軍士,回頭看見謝擎深如此,一腔熱血也忍不住滾滾沸騰,「我大殷江山千里,國祚萬年,豈容爾等逆臣賊子作亂!殺!」
他聲音洪亮如鐘,一時間竟是壓下了周圍的一片嘈雜。附近的守城軍民听在耳中,無不感到胸中豪情萬丈,不禁跟隨著他的腳步,高喝著沖向敵軍!
「咚——咚——咚——」
仿佛是嫌這一幕還不夠激烈悲壯,自城中竟然也響起了振奮士氣的鼓點。盡管聲音單薄微小,不及城外萬分之一,卻是自有一股堅韌不拔的勁兒,每一聲都敲在了眾人的心上!
輪椅倒在一旁,無人扶起——包括顧海、張五等人在內,所有負責後援的百姓們都已自奔赴北面城門,縣衙外面只剩了周遲一人。年少儲君早已汗濕重衫,尚未痊愈的膝蓋微微抖,卻依舊咬著牙,眼中帶著狠的光,舉起雙槌,用盡全力,一下又一下地朝著鳴冤鼓上重重擊打!
「遲兒。」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周遲身體一顫,鼓槌應聲落地。他慌忙彎腰去撿,一只手卻先他而至,將那根木棒拾了起來,明黃色的衣袖在視野當中一晃而過。
「朕……來幫你。」
烈日不知何時已掩去光華悄然西落,城牆內外不知何時已點起了火把。
城樓上,謝擎深、馬茹等人依舊在拼死搏殺。
城樓下,百姓們扛著沙袋與同伴的尸體,依舊死死抵在搖搖欲墜的城門後面。
城中,那對天下最尊貴的父子依舊在不知疲倦地敲響戰鼓。
人們在生死關頭迸出的這份頑強與血性,卻依舊無法阻擋叛軍攻城的腳步。
困守絕境五十日的這座孤城,終究……要陷落了!
「嗆啷」一聲,早已折成兩段的橫刀月兌手而落。後背上挨了一刀,但傷痕累累的身體卻早已麻木。
就算是寶甲,也有承受的極限。
眼前搖晃著無數虛影,耳中隆隆轟鳴,謝擎深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完全透支。他不再費力去操縱四肢,任憑自己被人推搡著摔倒在地上,眼看著就要死于亂軍的踐踏——
卻有一只手將他用力扯了起來。
「謝六哥,謝六哥!」轟鳴中他听見另外一個人的說話聲,謝擎深從未想象過,那個平安郎會出這等喜極而泣的聲音,「快看……援軍,是援軍!」
謝擎深的雙眼睜大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他轉過頭去,望向數里之外天地相接之處。在那邊,一道火龍正翻涌騰躍著,向這邊氣勢洶洶地奔襲而來——
不知是誰,終于吹響了懸掛在城樓屋檐上的那支號角。
死死攥在刀柄上的五指猛地松開,下一刻,卻又以比先前更甚的力道握緊。周伯祥「唰」地抽出腰間橫刀,迎著緩緩洞開的破碎城門,緊咬著的牙關開啟,用力吼出了那個在心底埋藏了許久的字︰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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