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那個人頭大小、黑不溜秋、看上去平凡無奇的鐵疙瘩,竟然具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孟荷吟怔怔望著破碎的城牆,後背與手心一片汗濕。雖然事先听蔣凝秋描述過這東西爆炸起來的樣子,但親眼所見帶來的震撼,遠非單純的听說能夠比擬。駭然的同時,心里的疑問也越濃厚起來。
蔣小妹,你究竟……從哪兒得來了這麼危險的東西?
「全軍听令,殺!給老子狠狠地痛打落水狗!」身後傳來的高喝聲喚回了孟荷吟的思緒,喊話者正是聯軍主帥,朔方鎮撫使陳國禎。不愧是沙場宿將,在敵我雙方還震驚于炸彈的破壞力時,他已經率先反應了過來,迅速果斷地下達了指令。有他的提示,聯軍方才如夢初醒,連忙擂起戰鼓,趁著守城叛軍士氣大降,動了最後的總攻擊。
陳國禎慢悠悠地打馬上前。這位封疆大吏今年已是四十有五,方臉,紫紅面皮,相貌英武威嚴中帶了幾分凶戾。身材魁梧,著一身墨色鎧甲,騎一匹高頭大馬,三尺橫刀在腰,丈二馬槊在手。自孟荷吟身邊經過時,他突然轉過頭來,向著女將軍露出一個絕對稱不上友好的笑容︰「不枉本帥擋下兩位王爺的反對,允你陣前一試究竟。孟克仁那老小子是頭虎,雖然生不出兒子,女兒也是只張牙舞爪的小貓!哈哈哈哈!」
孟荷吟望著他的背影不禁皺眉。對方狂妄放肆的語氣令她不快,卻又無法作。
「在這兒呆站著做什麼?」耳邊響起了另一個不客氣的聲音。周遲騎著馬來到她身旁,半眯著眼,望向城樓上激戰的敵我雙方,「孤為了你立下軍令狀,又頂撞了兩位王叔,總算換來一個差強人意的回報。」
孟荷吟听罷不禁月復誹,這都不滿意,您還想怎樣?面上只能干笑︰「末將幸不辱命。」
周遲卻突然扭過頭來,緊盯著她,目光中竟帶著莫名的壓迫︰「是她給你的,對不對?」
孟荷吟沒想到他會沒頭沒腦地扔出這麼一句來,當即色變。好在她依舊帶著面甲,周遲也看不見。于是定了定神道︰「殿下在說什麼,末將不明白。」
周遲嘴角微勾︰「你想裝聾作啞?也罷,來日得了空閑,孤親自去問她便是。」
孟荷吟心中警鈴大作。以蔣凝秋的那點道行,遇上周遲,豈不是要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她剛要再掩飾幾句,突然听到前方戰場上歡聲雷動,抬頭望去,恰好看到半扇城門轟然倒地。
「那東西在城門正上方炸開,許是讓它松動了罷。」周遲眼楮一亮,神情中頓時透出了幾分急切,「帶上你的扈州軍,隨孤殺入皇宮!」說著,一夾馬月復,竟是不等孟荷吟回答,便徑自沖上前去了。
起先他還有心思去套孟荷吟的話,但是看到城門被攻破,全部注意力就都集中到了入城這件事上。貴為皇室卻被反賊逼出京城,被迫背井離鄉的這份恥辱,終于在今日得以洗刷!
周遲這樣想著,便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激蕩,揮鞭在馬臀上猛抽了一記,叱喝道︰「駕!」
身後傳來馬蹄聲響,一匹棗紅色駿馬自斜里插至身前,恰巧擋住了他的去路。周遲連忙勒馬,正要怒,卻見馬上的騎士雙槍在手,分明是一副護衛的架勢。
自後方又奔上來幾名扈州騎兵,與孟荷吟一同,將周遲牢牢圍在中間。
「殿下急于入城,末將不會阻攔。」女將軍半側過頭來看著他,明亮的雙眼中映著他的影子。明明周遭一片嘈雜紛亂,她的聲音卻依舊無比清晰地傳入了周遲耳中,「然而戰事尚未結束,親身涉險,乃不智之舉。請允許末將為殿下開路!」
周遲一怔,神情瞬間緩和了下來。
「有勞。」他低聲道。
自從李敬先被刺殺後,李軍內部就分裂成數個派系,將領之間的矛盾沖突也越激烈起來。待到後來聯軍攻城,這些人起初還抱著幾分獻城投降的念頭,後來一听說主帥是那個因為殺降而聲名狼藉的陳國禎,便也心灰意冷地絕了這個心思,拼死了負隅頑抗。
戰局膠著兩月有余,雙方的士氣都有些疲敝低迷,然而周遲與孟荷吟的到來卻打破了這個僵局。聯軍振奮鼓舞,叛軍卻被那仿若鬼神的強大破壞力嚇得魂飛魄散,肝膽俱裂。待到城門陷落,已是呈現出了全面潰敗的頹勢,不少士兵丟下鎧甲武器頭也不回地跑下城樓,戰爭結束只是時間問題。
八千名扈州騎兵跟隨在他們的將軍身後,自一邊倒的戰場上飛馳而過,一路進入城中。周遲勒住韁繩放眼望去,入目皆是斷垣殘壁,一片狼藉,雖然比不上當初興芒城那般山窮水盡的地步,卻也與印象中華美富饒的建寧相差甚遠。死人被隨意拋在路邊,尸體任由烏鴉啃食,森森白骨暴露在外,觸目驚心。有一些老幼婦人躲在斷牆投下的陰影當中,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神情麻木地看著這支陌生的軍隊。
正因為同樣經歷過,所以才更加感同身受。眼見著此情此景,周遲只覺得一股火堵在自己胸口愈燃愈烈,燒得他又痛又怒。天子腳下,巍巍帝都,何曾有過這般滿目瘡痍的光景!
「刷」地抽出腰間佩劍,向空高舉,少年太子沉聲喝道︰「大殷!」
孟荷吟愣住,反應過來不禁有些動容。便也收了雙槍,抽出腰間橫刀,隨他一同喊︰「大殷!」
身後的八千騎兵如法炮制,紛紛抽出腰刀齊聲大吼︰「大殷!大殷!」
口號聲激昂雄壯,遠遠飄蕩開去,仿佛要劃破長久籠罩在這座城池上的厚重陰霾,直沖雲霄!
百姓們靜靜听著。木然的神情中,漸漸流露出激動的光彩;無神的雙眼里,也重新燃起了生機與希望。
「王師……是王師啊!」不只是誰,哽咽著率先喊了一句。
這一句話仿佛石子投入水中,頃刻間在人們心底激起了驚濤駭浪。無數人爭先恐後地從藏身的地方跑出來,淚水縱橫、痛哭流涕地對著軍隊叩拜︰「有救了……我們終于有救了!」
「孟穎听令!」周遲高喝。
「末將在!」孟荷吟雙手抱拳,響亮應道。
「傳令下去,撥一半人馬兵分四路,趕赴城中各處,向百姓們傳達帝都收復的消息,並以孤的名義曉諭叛軍將士,凡降者,一律從輕落!其余人,隨孤前往皇宮!」
「是!」
馬蹄踏著滾滾煙塵疾奔而去。此時城樓上與城外的戰爭也迎來了尾聲,聯軍們正在有條不紊地打掃戰場。
將戰場拋在身後,陳國禎帶著一隊親兵,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城中。自有下屬前去向百姓詢問剛才的事情,又返回細細講述給他。男人漫不經心地听著,末了露出一個陰沉沉的笑。
「太子要保下投降的軟腳蝦?也罷,本帥就賣他一個面子。少年人血氣方剛是件好事,只惜畢竟年紀太輕,還是女敕了點兒。」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男人半眯著眼,望向視線盡頭美輪美奐的亭台樓閣,「傳令下去,依計行事。一旦兩個小家伙進入皇宮,就立刻封鎖四門,絕不能留給他們闖出來的機會!」
……
建寧收復了!
傳令兵手持軍報一路高喊著奔入延平城,聞言者無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叛賊伏誅,帝都重歸王師之手,這延續了三四年的動亂,終于要結束了!
當然,最為振奮歡喜的還要數流落在此的皇帝與眾位勛貴大臣。半年來的顛沛流離,狼狽屈辱的逃亡生活,算是到頭了!
好事成雙,在帝都收復的消息傳來的第二日,越州軍的捷報便也送了過來。豫國公謝羽已擊潰了趙之問的叛軍,成功奪回潞南一帶。得知興芒之圍已解、皇帝與諸位大臣安然無恙後,他便領兵回到了越州。永昌帝得知後龍心大悅,下旨令延平城歡慶三日,與民同。
滿城喜氣洋洋的氣氛之下,獨有一人與周圍格格不入。
「回返帝都再即,夫子為何依舊愁眉不展?」謝擎深疑惑地看著李孝炎。老太師近來越地沉默,就連每三日一次的臨時朝會也抱病不去,平時多數時間只是將自己關在房內寫寫畫畫。
「世子還記得,老夫說過有關陳國禎的事情?」李孝炎放下筆來。他的神情依舊慈祥溫和,眼中卻帶著不加掩飾的憂慮。
謝擎深一怔,幾日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喜悅驀地散去了些許。「是,」他試圖說服自己與老太師,「建寧城不是已經順利攻下了麼?軍報上說恭迎陛下鑾駕回朝,看起來他似乎並無不臣之心。」
李孝炎道︰「寧遠侯率軍解圍後,即刻回返扈州,只留下兩萬先鋒騎兵;令尊大敗潞南軍後,同樣領兵而歸。朔方軍路途最為遙遠,又是抵御烏蘭人的第一道防線,意義重大,他為何不急著趕回去鎮守,反倒偏要在建寧等著皇上回來?」
「這……」
「那軍報中,曾提到過太子半句?以殿下的性格,就算陳國禎已寫了奏章,他也是要再親筆寫一份折子送回來的,為何不見蹤影?」
謝擎深語塞。因為帝都收復而帶來的欣喜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擔憂︰「殿下他,不會……」
李孝炎深深嘆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背著手,繞過謝擎深走出門外,「福哉禍哉,來日回建寧一觀,便知分曉。」
老太師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遠處,謝擎深仍舊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若是周遲有個三長兩短……他簡直不敢細想。
他二人是嫡親的表兄弟,謝家早就被牢牢綁在了太子一黨的戰車上。無論是從利益的角度還是親緣的角度,他都絕不希望周遲遇到任何危險。
一陣風透過窗口吹入屋內,李孝炎先前作的畫隨風「嘩啦嘩啦」地響了起來。這聲音喚回了謝擎深的思緒,他走過去,用鎮紙將紙張的兩端牢牢壓好。目光不經意地一掃,心卻是突然沉了半分,一股不祥的預感驀地升起。
那紙上畫了兩只鶴站在淺水灘上嬉戲,頭上的紅頂鮮艷欲滴,顏色明亮得近乎刺眼。畫的一旁,題著一首五絕詩——
朱砂洇尺紙,碧血染丹青。駕鶴平明去,功勛後世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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