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頭馬面把危高岩解到堂前。大堂之上,韓堯山寬袍蟒帶,正襟危坐。
「危高岩,你讀了十年長學?」
「十,十三年。」
「那,是黌門秀才,還是貢院監生?」
「高中。」
「听說你,肚子里學了幾個黑殼蟲,就忘了本,月兌離了勞動人民本色!」
「哪有?」
「啪!」韓堯山驚堂木一拍,臉色大變,那頭上拱出幾個包包,眼楮瞪成了燈籠, ,一搖身,變做了閻羅︰「那,韓大秀對你溫情暖意,你為什麼不理不睬?」
危高岩還要申辯︰「不,這感情問題……」
醒木又是一聲爆響,閻羅王雷霆震怒︰「打入忘川死牢,幽扃永鎖,萬劫不復!」
牛頭馬面一邊一柄鋼叉,戳進危高岩的兩肋,拖至崖邊,朝著那萬丈之下黑水滾滾的忘川拋將下去。
「啊——」危高岩失魂落魄,驚恐萬狀,腿腳使力地蹬踹,只听得「 咚」一聲,腳底一麻——原來,他的腳蹬在了床檔之上。
危高岩右手伸到左胸,明顯地感覺到那里面「 」山響;左手到額前一抹,虛汗如漿。睜楮看時,天色已經大亮。危高岩自我安慰地想︰幸好已經天亮!
人說惡夢醒來時早晨,偏偏,早晨醒來是惡夢——按常理,這個時候,廚房里應該是丁里乓鈴,危婆婆忙著整飭他們母子倆的早餐,可是現刻,危婆婆居然還困倒床頭。
危高岩躡手躡腳地踅過去,危婆婆忙把那大睜著的眼楮閉上,到底慢了半拍,還是叫危高岩掃描到了。危高岩也不吱聲,只拿手去試試額角︰還好。再看面色,眼角分明還洇著斑斑的淚痕。危高岩皺皺眉︰這是為何?
為何?「你說,跟秀秀的事,到底哪樣說?」
危高岩心里生出一絲怪意︰就這,你也跟我制氣?也許是受了夢境的刺激,危高岩只惡聲惡氣地拋出一句︰「不可能!」
危婆婆的臉,立馬變了鐵灰,眼楮也氣沮地閉上。之後,任由危高岩怎麼樣,只是個金口不開,那決戰的陣勢是業已擺開。
危高岩還算乖覺,怕事情弄張揚,上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謝南山請假。謝南山還想拿捏,危高岩卻早已跑開。
今天是集中收捆。先打抱子,用鐮刀把那平鋪在稻田里的稻子勾攏,聚成一個一個小堆;再摟抱子,即側向張開兩臂,把谷抱子摟到要子上。這兩項,其實可以同步進行——分工合作好了。抱子摟來之前,男勞力早把那螺號樣的要子撕開,「一」字兒攤到地上;抱子摟上來的時候,男勞力一腳站住要子頭,手里還要把那抱子一把把地展好,鋪勻;等谷抱子堆得差不多了,再左手撿起要子頭,肘子順勢抵住谷抱子,右手拽起要子尾,牙齒一張,使力一咬,要子早把那谷個子勒得緊緊;再把兩頭絞成麻花,往里一扎,一個谷個子就捆成了。——谷個子要捆成下圓上尖的雪梨樣,這樣才緊扎、俏皮;若是捆成那圓滾滾的石 模樣,那就又難看,又容易炸箍——一個正經的勞力,若是做出這樣的活來,那就要叫人笑掉大牙。
可想而知,其間,危高岩所做的,只能是摟抱子了。這麼說,危高岩今兒個是承謝南山的優待,派了個輕松活兒?非也。突擊性的活動,他只能是這麼個角兒。好在,危高岩今兒的表現特別好,不像往日那樣拖身懶命,而是來來去去,跑得勤快。看到這情景,眼水差的人或許會感慨︰這回鄉青年的教育改造看來是奏效了!其實不然,他心里有事,他是要用這忘情的跑動來掩蓋自己的焦慮。
中午回家,早已是人去房空。危高岩一驚︰莫不真的是著急上火,虛火攻心,然後到唐嘴衛生所去了?
好容易挨到下午收工,危高岩急顛顛地往家里趕。可是,還沒有進門,屋里面早已是熱鬧一片。
「啊哈,舅回來啦!」喊著,一個小把戲撲到了危高岩的懷里——這是大姐危鳳蘭的小兒子。危高岩也不管自己的身上髒也不髒,蹲下去,住他的兩肋,就朝天上去舉。小家伙「哇哇」怪叫,腳到空中亂蹬。放下來,危高岩就勢到他的胯襠里把那小jiji撩撥了兩下。這下人家不干了,小拳頭就朝危高岩的肩窩里直杵。危婆婆在一旁呵呵直樂︰「外甥不認舅,拳頭來得溜。」
「舅,舅——」一個小丫頭奔過來,爭風吃醋地朝著危高岩的懷里拱——她是二姐危菊蘭的掌珠。危高岩上下嘴巴一嗒,做個響嘴,小名堂就踮起腳來,把危高岩的一張大臉捧到嘴上,不肯松手。
危鳳蘭危菊蘭在一旁鮮花燦爛地笑著。危鳳蘭,徐娘半老,那臉上,依然是有紅似白;危菊蘭,一個年輕媳婦,更是雪里紅梅、塘邊水仙。看到她倆,人們就不會奇怪危高岩為什麼會那麼白皙、那麼俊朗;自然,人們還會想到,他們那撒手塵寰的老子,活著的時候會是一種怎樣的風采;而危婆婆呢,揭去她臉上的褶子,讓她幡然回到年輕的時代,又會是一種怎麼樣的風姿。
一會兒,危菊蘭呵斥道︰「別瘋了,舅舅剛收工,累著呢!」
但是說真的,正當勢單力孤的危高岩,看到親人,心里頭著實溫暖著呢!大姐嫁到黃家口,順著東荊河往上要走上幾十里;二姐嫁到鄭道湖,從黃家口往南再走個七八里,才能到她的家。今兒姐妹倆能聯袂省親,確實也不容易。
天剛入夜,盥洗完畢,兩個小東西就擠到耳房里危婆婆的床上睡去,大人們都圍到了桌前。危高岩這才明白過來︰他的老娘這是搬來了救兵。
四仙桌上,一燈如豆,那微弱的敞口燈的光映著草房頂上的蒿葉,緩緩游走。一時間,四個人倒好像受了某種約束,不知如何開口。
好半天,還是大姐打破僵局︰「高岩哪,我們危家,只有你這獨根苗苗,你可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啊!」
危高岩輕輕地笑笑︰「哪里就閃失了?」
危菊蘭卻來了火氣,口氣沖沖︰「你看你,哪里還有半點人形——你都叫別人整得月兌了相了你不知道?」
危高岩故作輕松地說︰「做五活嘛,就是這麼個相。」
危婆婆卻耐不住拐彎抹角,就單刀直入︰「秀秀這麼好的個丫頭,你究竟哪樣不中意?」
危鳳蘭橫了她一眼,卻也只得順著這個話題說了︰「大秀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那臉巴,皮又薄,肉又女敕,一踫就能踫出水來——那叫怎麼說啊?」
「天生麗質。」危高岩幫著她說。
「對呵對呵,那叫天生的荔枝,皮薄肉女敕汁又甜。現如今長成個大姑娘,腰翹也出來了;還有那殿(臀)部,總像往上提著的,不像有的丑姑娘,一個橢(下墜)**,丑死了!」
這一句,把危菊蘭、危高岩都說得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危菊蘭突發奇論︰「唉,要是大秀不愛我們的兄弟就好了。」
危婆婆、危鳳蘭都瞪大了眼楮去望她。她仰起臉,看向遠處,視通萬里一般︰「那就沒事了啊!也沒有高岩死活不肯的事,也沒有得罪韓家挨霉遭罪受整治的事……」
「要是答應呢,」危鳳蘭搶過來說,「總還是要佔他韓家的威風,我單家獨姓就可以大翻身嘍!——我就是奇怪,高岩哪,為什麼好你不要,偏偏要往死里鑽呢?」
「現在的年青人講一個了解。」危菊蘭表示理解地說,「可是呢,你姐夫我是認都不認得,結婚後,還不是過得和和美美!」
危高岩嘴巴上輕輕地一笑︰「姐,你那叫夫唱婦隨,再文一點,叫鸞鳳和鳴。」
「是啊是啊,」危菊蘭趕緊道,「你兩個,郎才女貌般般配,該不曉得幾多好!你去唱,大秀就不隨?你一鸞一鳳,就不能夠和一個鳴?」
下面的話危高岩就只能在肚子里說了︰
他一個農夫,你一個農婦,半斤八兩,當然啦!可是我——是啊,我也是個農夫,可是,我還要掙扎啊!你說《簡愛》她說鐮刀,你說《復活》她說鍬,這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它不一樣啊!死捆到一起,兩人還不是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