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游第一次坐火車從南方進北京城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垃圾棚和貧民窟,當時感覺特不可思議,而後他接觸了越來越多的城市邊緣人,終于算是多少了解了那些人的生活現狀;可是此刻若不是他親眼所見,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定鼎大街中間地帶的安業里中還住著如此的窮苦人家。
蘇游帶著小九進入安業里以後先是到賣肉食的地方割了幾斤羊肉,便開始向賣肉的老板詢問杜如晦的住處,然後沿著他指點的方向就進入了一個小四合院里。此時院門大開,根本就不需要敲門,進了院子卻見一間屋里煙氣大盛,一個光著膀子的青年被煙霧燻了出來,隨後又沖了進去,小九頗有眼色地趕緊上前詢問︰「師傅,麻煩問您一下,杜如晦杜克明住在何處?」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然後臉一下便紅了,扭捏地說道,「在下便是,您是?」他臉紅的原因,是因為小九這個下人裝扮的人,衣衫都比他整齊。
「這秋老虎,還有些厲害,嘿嘿。」蘇游看到那人的臉時,已經認出了是杜如晦,看著他手中拿著鍋鏟,當然再不會以為是房子著了火。不待他請,蘇游便走入了屋中,卻又被煙燻了出來,用手帕先擦干燻下來的眼淚,才道,「克明不常操此役吧?」
杜如晦點點頭,更是感覺不好意思,見蘇游叫得親切,也不得不先問問人家的來歷,「仁兄來寒家不知所為何來?」一時竟忘記了燒菜,蘇游本來想著上來幫忙的,走近時才發現半鍋的菘菜,竟無半點肉粒,那菜煙燻火燒之後,早已泥了……
蘇游想不到唐朝那麼大名氣一宰相,竟然有如此落魄的一面,再想想自己,錦衣玉食的卻一事無成,自是悲從心起,便喊了聲小九掩蓋下去,「小九,把這羊肉洗干淨後切了。」又自顧自地嘆道,「這家伙怎麼不買個火爐呢?使用火爐又怎會有這麼多的煙氣啊。難道自己兩年前發明的東西還沒有普及到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上?哎,真是失敗。」
小九點點頭,在大廚身邊混了兩年,這洗菜切菜自然是信手捏來。
「仁兄,你這是?」杜如晦看著蘇游似是回到自己家一樣,自己反倒不知如何自處了。一時卻听里屋有人喊道,「郎君,菜做熟了嗎?」顯然,屋中那人一定深知杜如晦的廚藝,對菜的要求真的很低。
杜如晦應了聲,卻不知如何回答,此時屋中的煙已是大半散去,蘇游嘆了口氣,道,「我來找克明,是想邀你重陽節登高的,剛才忘了介紹,在下蘇游,與孫伏加同科,又一同白衣登殿,近日卻見他為無業憂愁,又偶然聊到克明,我想著克明會有好的想法,那麼,何不把大家聚集起來共賞出路?」
杜如晦听他說起孫伏加,也才恍然,顯然之前他們一定感嘆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無奈,同樣的遭遇自然更能談心。
「好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克明不會介意太白樓的大廚在此表演廚藝罷?」蘇游說著話,也不待他點頭,早已挽起了袖子,雖是小九換了聲「先生」表示提醒他注重身份,被蘇游一個白眼殺回去後,只好蹲下幫著添柴燒火。
不一會羊肉就做好了,擺好席面時,卻見杜如晦沒有叫出他妻子的意思,蘇游也不太懂規矩,只好提醒他道,「弟妹還沒吃吧?是否給她盛上一碗?」
杜如晦卻從蘇游的話中想到了別人,忽然道,「差點忘了員外郎,有此好菜豈能沒有二郎。」到門口只對著小院南面喚了聲「二哥,你和嫂子過來一下。有酒也帶上。」原來這貨想招待蘇游,自家卻沒酒,卻由酒想到了員外郎。
對面那被稱做「二哥」的員外郎應了一聲,便帶著妻子和一壇酒就走了過來;蘇游抬頭看時,卻是個三十四五歲的魁梧漢子,肌肉結實皮膚微黑,身旁站著的卻是個二十左右的麗人,蘇游想不到這樣的人物與杜如晦有通家之好,也就不再奇怪,趕緊起身施禮︰「在下蘇游,見過二哥。」蘇游不識面前是誰人,卻不耽誤他跟著杜如晦一起稱呼。
杜如晦則向他介紹道,「二哥,這位是將作丞蘇橫波,橫波,這是駕部員外郎李藥師。你們也多親近親近。」
兩人一齊拱手道「久仰」,仿是江湖人又見江湖人,蘇游知道這貨是在敷衍自己,但自己卻不能說不識此人,卻又不太相信自己有此奇遇,不由再次問道,「那麼這位娘子便是紅拂了?」
旁邊麗人笑道,「橫波,可還記得中元夜?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蘇游听她聲音,也不由得啞然失笑,「虧得蘇游有眼不識泰山,竟把紅拂女當成了俏駕娘。」當時夜黑,蘇游未曾見到紅拂的臉容,但她那清越的嬌音卻言猶在耳。
「你把初臣當做駕娘,初臣亦只好當你是船客了。其實當晚本是要陪大哥夜游東都來著,想不到卻遇到你這個豪客。拙夫與我初到東都,正為這阿堵物發愁,你的慷慨倒是解了我家的燃眉,不過初臣不會忘記你的慷慨。」紅拂女如此說,李靖也在一邊點頭,「橫波之隨性,不讓義兄,也難怪你二人萍水相逢竟能把酒言歡了。」
杜如晦卻如同听天書一般,張初臣當日巧遇蘇游的事,當然不會到處亂傳,但她沒有忘記告訴丈夫留意此人,所以李靖的「久仰」,也並不是敷衍。一時張初臣卻進里間陪杜如晦的妻子去了,廳中三人邊喝酒邊說些都中趣聞,蘇游這才多少算是了解了杜如晦的近況。
杜家早先也是小康之家,無奈如晦的父親早年便去了蜀中巴州做了屬官,幾年難得回轉京都一次,叔父杜淹則與名士王通等一起離朝隱居,杜家從此沒落,杜如晦超過了十五歲,無法跟隨出仕的父親,便只好在京城坐吃山空。
妻子劉月娥父家還算殷實,她經常也能拿點娘家的錢財救濟,可是窮得久了,娘家也是不依的,如晦邊抄書邊等待朝廷的安排,卻一日更比一日落魄了,最近兩月又受到了印刷術的沖擊,日子過得更加是捉襟見肘,只好靠李靖的工資接濟度日,然而李靖從六品的官職,年薪與蘇游相差無幾,每月算下來雖有四五千錢,可是李靖的前妻還留下了兩個孩子,所以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過。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尷尬的時刻,劉月娥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這真讓杜如晦又喜又憂。當然,即便蘇游不來,也還有李靖夫婦資助,可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想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事似乎單靠金錢也是解決不了實質問題的,蘇游不由感嘆道,「看來,大隋基本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但要做到‘優者有其榮!能者得其用!’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啊。」
李靖卻道,「沒有什麼是天生就應當得到的,更多的東西要靠我們的雙手來爭取。」
包括小九,旁邊三人听他這話,都是一時豪氣頓生,似乎眼前的所有困難都能靠雙手解決似的,蘇游當然不能給他解釋所謂的「天賦人權」,也是點點頭,然後對李靖杜如晦道,「其實一進門的時候我也說了,此次可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確實是來找克明做些事的,且不管把這當成事業來做,或者全為稻粱謀,我想,最開心的事莫過于‘優者有其榮!能者得其用!’吧?」
當下蘇游又把創辦報紙的想法說與二人,兩人當然也知道了報紙的益處,——讓聖人經義和朝廷的詔令更廣泛地傳播,市民可以不出門便能知道都中動態以及市場買賣信息,讀書人更是可以撰寫文章得名得利。對于杜如晦來說,不但可以發揮自己所長,還能讓自己有了工作不再為生計發愁,更有可能從此揚名于東都。
「克明,此計確實可行,若是為兄能舞文弄墨,都會忍不住要參與進來。」李靖听完,不住地點頭,也為杜如晦打氣。
「那,克明,蘇游便靜候佳音了。重陽節午時,城北翠雲峰,不見不散。」蘇游見說得他已經動心,見好就收,適時離去。雖然心中有強烈的願望想與李靖結交,哪怕是多聊幾句也好,可是為了平衡側重,他還是必須用更多的誠心打動杜如晦。
至于與李靖增進感情,他相信以後會有很多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