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呼呼,宛如鬼哭神嚎。
從那一天起,一連下了幾天雨,最後雨轉成了雪,一直到現在,仍舊斷斷續續地飄落,天地之間,一片茫茫無垠的雪白。
靈堂里,招魂的白幡隨著卷進殿里的冷風飄揚,像極了死不瞑目的幽魂,一縷縷,在這大殿之中留戀不去,讓原本肅然的殿堂憑添了幾分陰慘的氛圍。
舒治屏退了左右,一個人獨自走進布置好的靈堂里,深沉的眸光注視著停在殿中央的靈柩上,好半晌一動也不動。
「你知道朕現在心里在想什麼嗎?」他轉頭回眸,問向守在門邊的田公公,低沉的嗓音有些飄忽。
「回皇上,奴才惶恐,奴才不知道。」
「朕在想自己的殘忍,這幾天,朕一直都在想,想自己對她的無情,朕知道,自己是逼死她的凶手,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一次,從一開始,朕就會放開她,絕對……絕對不讓她進宮,或許,她仍然可以好好活著。」
「皇上,請您節哀順變,娘娘是被火給燒死的,與皇上無關。」
「與朕無關嗎?」舒治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淺淺冷冷的,彷佛在嘲諷著田公公護主心切的迂腐。
他直視著堂前的牌位,遙想起她絕美的嬌容,心里的酸楚一陣陣地,陪伴著心痛不斷地絞著他的胸口。
對不起。
雅兒,對不起。
在他的心里有千萬個道歉,卻再也不能對她說。
他想為自己對她的自私道歉,因為,自始至終,他就不曾在乎過她的感受,曾經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不曾讓他打退堂鼓,因為他的心里早就決定了非得到她不可!
他口口聲聲說愛她,一股腦兒地將自己的愛強加諸在她身上,逼著她接受,可是,他卻不曾真正地關心過她,不懂她的心情,也從來不曾有過為了保護她不顧一切的念頭與決心。
可是她有!他知道她有!
其實,他心里是明白的,而正因為明白這一點,令他感到更加心痛。
「皇上?」田公公不確定地叫喚,看著主子悲切的神情,擔心他再度憂氣焦心,損傷龍體,又要吐血了。
舒治恍若未聞,出了神似的直視前方。
對于黑騎幾名統帥為了保護主子,不惜造反一事,他並不是沒有听說,只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他想看她如何決定。
他知道她不會起兵叛變,就算她能夠,也絕對不會。
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因為她對他的付出,遠比他料想中更多,更加的義無反顧,足以到了令他汗顏的地步。
因為不想反他,所以她必須死,唯有如此,才能夠阻止她的將士們發動策反的戰亂,唯有她一死,才能平息這一切騷亂。
唯有她死去,才不會叫他再為難。
「昨兒個,朕召見過你爺爺了。」他對著牌位悠然低語,「還沒等朕開口,他就主動提出要辭官,他說,從今以後,容家人再也不思仕進,就只要過著平靜的日子,那天,听見你的死訊,他就知道了,第一時間就派人去通傳鐵血騎各級將領,說著就是你要發給他們的信兒,就算是一死,也絕對不會對朝廷造反,他說,你的話大伙兒都听見了,也听話了,謝謝你,皇後,你的睿智聰明免去了蒼生百姓的一場大災難。」
他話聲歇落,再度降臨的寂靜窒得人快要喘不過氣。
「剛才所說的話,是身為一個帝王的朕應該要給你的交代,現在,是你的男人想問你,雅兒,我想問你,怎麼忍得下心呢?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以什麼心情死去的?你可知道我這些日子吃睡不下,總還盼著哪一刻你又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勾起一抹苦笑,似乎在嘲諷自己的異想天開。
「對不起,我應該要保護你的……對不起。」說完,他又佇立片刻,嘆息了聲,接著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在他的身後,雪白的招魂幡像是從地府歸來的陰魂不停的飄蕩,呼呼的風聲與其像是訴說,倒不如說是低泣,一聲聲,哭的人揪心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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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匆走,轉眼間又是三個春秋過去。
那一夜坤寧宮大火燒死了美麗的容皇後,這個消息令天下人位置震驚不已,但是,當歲月慢慢地流逝,人們的記憶也漸漸地淡忘了。
偶爾,還是有人談及容皇後,但是,不再是充滿對她的美麗與幸福所感到的羨慕,而是惋惜與憐憫,說她紅顏薄命,說老天爺其實也是公平的,沒將天底下最好的福氣全給了她。
人們也同樣會在茶余飯後談到容家,曾經是如此顯赫的世家,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依仗,現在也不過就是一戶普通的民家,曾經在戰場上叱 風雲、驍勇善戰,都成了過往雲煙。
有人听說,辭官之後的容鎮東仍舊帶著妻子與家僕住在京城的某條小胡同里,因為行事低調,所以沒有人能夠加以證實這個傳聞。
熱鬧的街市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一名已經年過六十的老者帶著約莫二十出頭歲的小伙計,他們一前一後,采買著蔬果魚肉,看老者的模樣,儼然竟是當年容府里的屠總管。
在容府沒落之後,他仍舊追隨著老主子,多年來不離不棄,肅然過不了當年的優渥生活,但是凡事勤儉些,日子總是還過得下去。
「總管,只要買這些就夠了嗎?」小伙計跟在圖總管身後,說起來他的年紀也不小了,當年是容老爺好心花錢從缺盤纏回家鄉的爹娘手里買下了他,還說如果哪日改變心意,隨時可以來把自個兒的孩子要回去。
不過,一如他對爹娘多年來的了解,他們能拋得了他這個燙手山芋,怎麼可能還回來自找麻煩呢?所以,比起自己的爹娘,他把容家人視為更親的親人,就算是哪天真是沒了吃喝,他也決計不會舍棄容家的主子。
「夠了,最後再買只雞回去炖湯給老爺補身子,還要順道去藥鋪去取老爺的藥包,等著兩樣東西都拿全了,咱們就早點回去吧!」
「嗯。」小伙計明白點頭,這三年來,他們容家上上下下都是深居簡出,除非必要,否則不在外面逗留太久。
就在他提起了菜籃子,舉步要跟上屠總管的腳步時,冷不防地一頭撞上他瘦削的背部,他模模撞痛的臉鼻,不解的抬頭,「總管……」
「小姐……三小姐!」屠總管一雙原本已經昏沉的老眼頓時變得燦亮,他像是著了魔似的,一股腦地往前跑,在人群之中跌跌撞撞。
「三小姐,等等奴才,你慢著點,你等等奴才啊!」屠總管嘴里不停喊著,激動得嗓音發顫,那個一閃而過的美麗臉蛋是他的三小姐沒錯!還有,跟在她身旁的人是朱驪,那丫頭他雖然沒見過幾次,但模樣總還是記得。
「總管!」小伙計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快步地追著,一老一少在人群之間穿梭,終至在人潮之中消沒不見……
「是三小姐,老爺,一定是三小姐沒錯!」
屠總管激動地聲音在小廳里迥響不絕,而包括容鎮東在內的所有人都被他所說的話震驚了,好半晌沒人搭腔。
在屠總管的老臉上同時有著遺憾與自責,因為無論他追得再累,終于還是在轉角處失去了三小姐的蹤影。
「你確定自己個兒沒看走了眼?」容鎮東過了久久才開口,原本已經如灰燼般沉寂的心情再度激揚了起來。
「確定,奴才以自己個兒的性命擔保,那個姑娘一定是三小姐,她是清瘦了些,穿的衣衫也是極普通,但是奴才一定不會看錯,那位姑娘一定是咱們家的三小姐,一定是她!」
容老婦人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捉住相公的手喊道︰「是小三兒,老爺,是小三兒啊!」
「我知道,我知道。」容鎮東迭聲地應道,拍拍妻子的手,眼眶不由得微微地發熱,「我听見了,她還活著,咱們的小三兒還活著。」
曾經在官場上縱橫幾十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的他,竟然在听見疼愛的孫女尚存人間時,不由自主地輕顫了起來,滿心的愉悅讓他在說話的時候,喉頭竟有一絲哽咽。
「老爺,要告訴皇上嗎?要告訴皇上說咱們小三兒……」
「不!絕對不能讓皇上知道!」容鎮東口氣斷然,沒有絲毫的遲疑,「如果,老屠看見的人真是咱們的小三兒,那千萬不能讓皇上知道!」
「老爺是怕……」
「夠了,為了皇上,咱們的小三兒已經死過一次了,已經足夠了。」容鎮東沉沉地嘆了口氣,忍不住眼角泛著淚光,「我已經老了,就算再活著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如果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咱們小三兒一面,就已經心願足矣,死可瞑目了。」
听完他的話,在場的各位不約而同地緘默了,其實,他們的心里都很清楚,容鎮東這幾年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每回大夫過來診治之後,總是對他們說別問還有多少日子,能多活一日,都是老天爺善心給的。
這時,容鎮東也猜到眾人心里的憂愁,不由得輕嘆了口氣,眼角泛著淚光,喃喃自語道︰「小三兒,爺爺多想見你啊!你可知道,這些年來,爺爺每一日不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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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天蒼野茫,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草原上,馬蹄聲響,男人們的吆喝聲此起彼落,豪壯的氣勢將獵物們嚇得膽戰心驚,拔腿飛逃。
又是一年一度的秋狩,為了在帝王面前爭得良好的印象,武將們無不是是出渾身解數,想要爭一個出人頭地的好機會。
自從在朝廷興盛了近百年的容家在一夕之間失了勢,鐵血黑騎的名號雖然仍在,形同拔了牙的老虎,就算是再驍勇都已經沒有多大的威脅。
但是他們誰也沒敢輕易言退,舒治知道他們的心思,這些人就像是失去了首領的孤狼一般,獨來獨往,而他們仍舊在等待著敬愛的首領回來,率領他們再戰雄風。
大臣們都知道這群孤狼仍然具有實力,三年消沉的歲月並不足以令他們失去咬斷敵人喉嚨的利牙,他們依然強悍,依然令人忌憚,但是失去了皇帝的寵信,被取而代之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舒治收緊手里的韁繩,勒住了奔馳的座馬,停在高丘之上,斂眸俯瞰著一望無際的原野,看著遠方逐獵的隊伍揚起了滾滾的沙塵。
他勾起唇角,揚起了一抹冷笑,彷佛一個置身事外的閑人,笑看在那滾滾沙塵之中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們。
在他的心里有著不解,以及一絲迷惑,他不懂這些人究竟在爭些什麼,這三年來,像這樣的場景念念上演,讓他幾乎都快感到厭煩了。
喬庸說這些人在爭地位,要取代容家在朝廷空出的位置,只要表現得好,一朝蒙帝王恩寵,就如同登上了天梯,要像容家一樣呼風喚雨數十年,絕對不是一件難事。
舒治覺得好笑,要說取代,談何容易?
在這天底下,除非有第二個容雍雅,否則,誰也取代不了容家在他心底最特殊的地位。
但是饒是有第二個容雍雅,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容貌與神韻,以及同樣精湛的身手及武藝,他深知那也不會是自己曾經最心愛的女子。
「皇上,您不狩獵嗎?」喬庸策馬來帶主子身後,開口問道。
聞言,舒治淡淡的回眸,覷了手下一眼,接著他揚起臉龐,看著宛如寶石般的湛藍天空,看著他的海冬青在另一端的天際盤旋飛舞,一會兒飛上,一會兒俯下,卻不似在飛逐獵物。
他瞇細眼眸,有片刻深思,隨即以手圈口,發出鳴聲喚回海冬青,鷹兒聞主人召喚,並沒有立刻響應,又一次飛俯而落,半晌後,才又出現在天際,飛回主人腕上。
「你是怎麼了?」舒治擰起眉心,側眸又氣又笑地瞅了鷹兒一眼,「玄銀,听見了召喚不立刻回來,究竟是什麼將你給耽擱了呢?難道就不怕朕責罰嗎?你不要忘了,現在可沒有人能再替你求情了。」
玄銀雙爪蹭動了下,揚頸發出一聲高亢的鳴聲,似乎在抗議主人的威脅,猛禽的傲性讓他吞不下這口氣。
「不服氣嗎?」舒治不以為意,揚起一抹清淺即逝的苦笑,「她不在了,無論我想不想要接受,都不能改變這個殘酷的事實。」
鷹兒再度亢喊了幾聲,似乎不想要同意主人的這個說法。
見馴鷹異乎尋常的躁動,舒治微擰起眉心,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氣氛,就在這時,一支利箭穿過疾風,從他的頰畔飛逝而過。
「來人,有刺客,快點護駕!」喬庸警覺大喊,隨著喊聲歇落,隨行的護衛立刻回防,在主子的身邊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鐵牆。
自始至終,舒治一語不發,他知道敵人沒有致自己于死的殺意,因為那支箭只要再近半寸,就能夠射中他,那不是失誤,他知道那不是。
就在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之中,忽然想起了緩跺的馬蹄聲,一人一騎踩著最從容的步伐從樹林後走出來。
比起高大的馬匹,騎士的身形顯得嬌小,可以看得出來是一個體態縴細婀娜的女子,但是當人們看見她的臉容,都不約而同地一愣。
或者應該說人們看見的並非是她的真面目,她戴著一張極可怕的面具,小眼扁鼻,一道長長的血痕從額心畫到下巴,幾乎把臉剖成了兩半,活月兌月兌的就是極嚇人的夜叉。
舒治也愣了,但是不同于眾人的驚嚇,他的腦袋里一片空白,不自覺地伸出了手,「雅兒……」
「皇上?」喬庸不解地輕喚了聲,不解為什麼主子會喚出皇後的閨名。
就在這時,戴著面具的騎士忽然調過馬首,策馬狂奔離去。
「攔住她!不許傷她,誰也不許傷著她!」舒治伸出長臂指著她的背影,想也不想的大喊。
「遵命!」
喬庸率先飛騎而出,領著一群手下追上遠逃的馬匹,在他們的身後揚起了漫天的草屑煙塵,轟隆的馬蹄聲如雷般在草原上響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