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了好一會兒，阿朱牽著元元的小手來到正廳。
「娘！」她最先看到坐在主位上的母親，馬上露出稚女敕的笑臉，可是瞥見父親也在座，小小的臉蛋馬上發白，不敢再往前走。
眼前這個小丫頭就是他的女兒？李君棠認真地打量元元，希望能夠想起什麼，可惜腦袋依舊一片空蕩蕩。
「爹……」元元猶豫了下，有些畏怯地喚道。
李君棠朝她招手。「過來爹這兒！」
「元元以後不會再跌倒……可以規規矩矩的走路了……」打從她能听懂大人說的話之後，她就知道爹不喜歡自己，總是當作沒看到，也不想見到她，所以她不敢靠得太近，免得又惹他生氣。「爹不要討厭元元……」
這幾句童言童語讓怡芳差點淚奔。
「我……」李君棠一臉狼狽地看著元元，自己究竟對女兒做了什麼，會讓她說出這些話？「我沒有討厭你。」
她迅速地綻出驚喜的笑臉。「爹真的不討厭元元？」
原來他比想像中的還要可惡，瞥見女兒快哭出來的神情，他的胸口不禁升起一股陌生的情緒，這應該就叫做內疚。
李君棠實在不想面對這種窘境，好像他真的犯下大錯，本能地想要逃避，想躲在某人的背後，當作一切與自己無關……
為何他會有這麼窩囊的念頭？
「五爺……」怡芳涼涼地啟唇。「元元還在等你的回答。」
在她的逼視之下，李君棠無從閃躲，只能面對女兒。「當、當然不討厭。」
小小臉蛋上布滿期待。「爹也不再生元元的氣了？」
李君棠看著她，這可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卻不曾被善待過。這一刻，他終于正視自己犯下的過錯。「爹從來沒有生過你的氣。」
過去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已經不記得，但是可以肯定現在的自己絕對不會討厭女兒，更不可能生她的氣。
元元得到想听的答案，不由得漾開笑臉，走到他面前，抬高左腳。「只要穿上這雙鞋，以後就不會再跌倒了！」
他看不出有何不同。「這……」
怡芳便簡單地做了說明。「我請師傅把左腳的鞋墊加厚，這麼一來，兩腳的長度相同，走路的姿勢也可以跟正常人一樣。」
「原來是這樣……」李君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馬上低頭研究，如此一來，女兒也不用擔心遭人在背後恥笑了。「真是太好了！」
這句「真是太好了」完全出自他的真心，心中的愧疚感也因而減輕。
瞅著李君棠咧嘴大笑的俊秀臉龐，生得一張可愛的正太臉就是有這個好處，不只在年齡上頭可以騙人，還會令人忍不住想要原諒他，不過怡芳可不會上當，想到他過去的所作所為，絕對不能輕易饒恕。
「五爺已經見過女兒，應該滿意了吧？」怡芳板起臉蛋問。
听到曹氏下逐客令，李君棠也知錯在自己，不能怪她態度不好，只得跟元元說改日再來看她。
「告辭。」他很想留下來再跟女兒說幾句話，卻沒有臉開口。
阿通也向怡芳拱手辭行，然後大步跟上他。
「爹！」元元跟在後頭喚道。
見到這一幕，怡芳心頭不禁泛酸，她何嘗看不出元元心里有多渴望得到父愛，但又不免擔心她會再次受到傷害。
可就是為了女兒，難道她真的不再給李君棠一次彌補的機會？她又真的有權利剝奪這對父女相處的時光嗎？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主僕倆才走出曹家大門，只見附近幾戶人家門口掛著燈籠，四周一片漆黑。
「五爺，咱們真要連夜趕路回去？不如今晚先找個地方借住一宿，等明天一早再出發？」阿通可不希望又出任何意外，大太太定不會饒了他的。
李君棠張望了下兩旁。「這座村子哪來的客店？咱們在這兒應該也沒有熟人，要跟誰借住一宿？」
「自然是跟五女乃女乃借了。」他比了後那扇大門。
「可是……」李君棠自知希望渺茫，曹氏巴不得不要再見到他。
阿通也知主子開不了口。「小的去求五女乃女乃……」說著，便轉身去敲門，然後拜托前來應門的老邱轉達。
過了老半天，就在李君棠主僕倆以為會遭到拒絕的當口，老邱再度打開大門，請他們進去。
怡芳站在東廂房外頭，由于前幾天才打掃過，還算是干淨，而且里頭有床、有桌椅。「就只能住一晚。」
「……多謝！」他收斂起先前傲慢的態度，拱手回道。
她有些意外李君棠的反應，不過既然對方願意把姿態放低，怡芳的口氣也跟著放軟。「還需要什麼讓阿通來說一聲。」
李君棠欲言又止地問︰「我……能再跟元元說說話嗎？」
听他的口氣隱含了幾分請求，怡芳忍不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就是因為突然想起曾經听小兒科部門的主治醫師說過，一個國小女生因為頭部受傷，忘記很多事，原本脾氣火爆，又喜歡打人，不過在住進親戚家，天天和堂姊相處之後，性情變得溫柔乖巧，就因為有過這種病例，她才會答應讓李君棠留下來住一晚，讓這對父女多多親近，也許可以改善原本疏離的關系。
「我絕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以為她不肯，李君棠提出保證。
她頷了下首。「好吧！」
窗外傳來鳥叫聲。
卯時剛過，李君棠難得一夜無夢，這也是自從發生意外事故以來，他睡得最安穩的一次。才坐起身來，他便發現窗外早已大亮。
「這里是……」對了！他昨天來到呈坎村，因為時間太晚，就借住在曹氏府中。「阿通？阿通？」
連叫兩聲，都無人回應，他只好自己下床穿衣。
當他拉開門扉，就見到坐在門外石階上的小小身影。對于這個女兒，他還不是很熟悉，但是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應該要疼愛她、對她好。
「爹！」元元听見房門打開，從石階上站起來，跑到他面前。
李君棠有些困惑。「怎麼坐在這兒？」
「娘說天一亮，爹就要回去了……」她不禁眼巴巴地看著父親，有些難過和不舍。「爹要走了嗎？」
他忍不住語塞。「爹……會再來看你的。」
元元笑彎了眼。「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李君棠慢慢地蹲來，看著女兒用充滿信任和天真的大眼瞅著自己，讓他更是自慚形穢。「元元是個好孩子，一切都是爹的錯，以前對你不好，真的做錯了……」
她張開小小的手臂，抱住父親。
「原諒爹……」身邊沒有旁人在，他才有辦法放下男人的面子和自尊，發自內心的表達歉意。「是爹做錯了……你娘會恨我也是應該的……」
彷佛明白父親的話，元元輕拍著他的背，像在安慰似的。
或許這就是父女連心，李君棠突然有股想哭的沖動，這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怎能做出傷害她的事？他還算不算是個男人？
「爹一定會再來看你。」他很鄭重地許諾。
怡芳穿過天井，正好听見父女倆的對話，李君棠能親口向女兒道歉，也懂得反省，代表這個男人還有救。
「如果五爺做不到，就不要輕易承諾。」她還是要刁難他一下，不能輕易原諒，相信曹袖兒也會這麼想。
想到剛才對女兒說的話被曹氏听到，李君棠感到有些窘迫。「我當然說話算話了，除非你不讓我見元元。」
盡管怡芳心中還有一絲不確定，依然決定試試看。「只要五爺是真心來探望元元，我沒有理由拒絕你們見面。」
「我還以為……你恨我。」他吶吶地說。
她輕嘆一聲。「就算再恨五爺，你畢竟是元元的親爹，父女天性，血濃于水，只要你想看她，隨時可以來。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萬一哪天你想起所有的事，又恢復成以前的樣子，那麼就請五爺不要再出現了。」
李君棠想要說絕對不會，但又及時打住，因為連自己也不敢保證，萬一哪天他真的想起來，是不是又會變得討厭女兒，嫌棄她有缺陷？
看著女兒那張幾分酷似自己的五官，他心頭倏地顫抖一下，如果真是那樣，他寧可什麼都不要想起來。
「那麼我希望你下次不是拿掃帚，而是拿根粗一點的木棍，往我頭上猛敲個幾下，再讓我忘記所有的事。」他不假思索地說。
聞言，怡芳忍不住笑出來。「如果五爺不反對，我真會這麼做。」
見她沖著自己笑了，那模樣多麼好看，李君棠不知怎麼面紅耳熱起來。他們曾經做了四年的夫妻，照理說應該不會再有這種反應才對，難道是因為遺忘過去的緣故？或者意外發生之前的自己，從來不曾發現她的美好，直到此刻才感到怦然心動？
「五爺醒了！」阿通手上端著飯菜回來。
元元主動去牽父親的手。「爹，吃飯了。」
被軟軟的小手握著，李君棠只能乖乖地跟著女兒進屋，但又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看著站在原地的曹氏，正淺笑盈盈地望著他們。明明是被自己休棄的元配，他卻突然在意起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就算說出去也沒人相信。
吃飽之後，李君棠讓阿通去準備馬車，然後去見怡芳。
「那……我回去了。」其實他真的很想留下來多住幾天，但曹氏已經說好就只能住一晚，他擔心若是反悔，對方又會不給他好臉色看。
她也客氣地回道︰「慢走。」
李君棠睇著她沉靜秀麗的面容。「我真的還能再來嗎？」
「五爺要是真的想念女兒，想看看她，當然沒問題。」怡芳樂見其成，她相信元元會很開心。
我也想看看你。他差點月兌口而出。
「我走了！」李君棠得好好厘清自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