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默,是失戀者唯一的權利。
沒有什麼話想說,畢竟,說了有用嗎?
要人同情妳的可憐?還是要控訴對方的無情無義?
但這又能挽回什麼?心已經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連她自己都莫可奈何了,又有誰能為她修復?
自從工作結束以後,她便以私人要事為由,拒絕經紀人送她返回住處。接著,她就像個幽靈,在街上毫無目的的飄游。
穿梭在熙來攘往的鬧區里,她縴瘦的身子在人群擠壓下顯得特別脆弱,但這一刻她卻不想孤單地面對自己。
因為,獨處容易卸下防備,好強的她絕不容許自己顯露脆弱的蛛絲馬跡。所以,她在街上載浮載沉,讓人群的壓力使她繃緊神經,逼迫她更賣力地戴上面具,任誰也看不出她已經接近崩潰臨界點。
她是堅強的梁若瑤,從不掉眼淚的梁若瑤。
不過是失戀而已,這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為什麼,臉上那笑容洋溢的面具,卻悶得讓她就要喘不過氣來?
于是她只能沉默了。
夜已深,熱鬧的東區除了夜店前還有大排長龍的人潮之外,許多商家已紛紛拉下鐵門,打烊了。
幾個無聊的過路男子認出她的身分,與她搭訕了幾句,她視若無睹,無聲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站在幾乎要與她融為一體的夜色里,梁若瑤沒有結束流浪的打算。
離知名夜店不遠的街角,她默默看著那些穿著清涼、濃妝艷抹的女孩準備進入店內狂歡。
也許她該效法她們,讓重節拍的音樂牽引肢體,將思緒敲到碎裂,那麼她就再也想不起那些讓她難過的……
可惜,她僅存的余力只夠她維持笑容,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了。
她的視線往旁游移,在夜店的不遠處,一個還亮著燈的小角落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間小小的鋼琴酒吧,位在老舊公寓的一樓,擁有大片落地窗,門檐下掛著一面美式風格的鮮艷招牌,上頭以紅白相間的霓虹燈拼出英文店名。
HEAVEN,天堂。
朝店內望去,里面沒有喧鬧的舞池,只提供上門的客人一個能好好放松喝酒的地方。
天堂,這麼一個象征幸福快樂的天地,也許是她現在最需要的地方吧。
披著一身夜色與疲累,她推開了天堂的大門。
客人不多,僅有的幾個沙發座還沒有坐滿。
店內放著輕快的爵士樂,她並不討厭這樣的氛圍,便在吧台前坐了下來。
她推門進入的那一刻,原本在吧台內調酒的齊辰志停下了動作。他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她︰頂著有些月兌落的妝容,肢體動作顯得疲累。
和她的疲累十分不協調的,是她臉上那燦爛得過分的笑容。
他感到意外。
一般來說,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子不太會到他的店里光顧,這里太安靜,也太沉悶;她們要的通常是隔壁夜店那種「懂疵懂疵」的喧鬧,才能夠發泄那過于旺盛的青春。他這間只有輕音樂的酒吧,往往引不起她們的興趣。
即使如此,身為老板的齊辰志還是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她面前,以親切的笑容回應︰「您好。」
「你是老板嗎?」梁若瑤問,嗓音溫柔甜美,且依舊笑著。
「對。」他回應,領她到吧台前坐下,「要喝點什麼?」
「這里最烈的酒,能先給我一杯嗎?」
「那很容易醉的,喝淡一點的調酒好嗎?」這個時候,齊辰志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閃動,原本笑意滿盈的眉宇掠過些微的落寞,即使只是一瞬。
「那種甜滋滋的東西,我一點都喝不下,我想喝醉,所以最快的方法就是喝最烈的酒。拜托你,好嗎?」她輕撫緊繃的面部肌膚,閉上了眼楮。「對不起,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听了她的話,他有些明白了。
在東區經營酒吧多年的他,看過太多需要藉酒澆愁的男男女女了。所以,從這女人的話語里,他大概可以猜測到她可能的遭遇。通常女人會獨自出現在這里,往往是心情上出了問題。
但,她臉上持續掛著沒有破綻的笑容,和他所見過的那些滿臉愁容的失意人很不同,仍依舊讓他感到困惑。
她在強顏歡笑嗎?
他端詳著她的臉容,雖然有些月兌妝,卻沒有破壞她精致的五官;而那不曾淡去的笑容十分吸引人,像個毫無瑕疵的藝術品。此外,她身著合身剪裁的洋裝,恰好突顯出縴細的身材。
這樣完美的女人,為什麼需要來酒吧討一杯酒,並且希望能把自己灌醉?
除了情傷,他想不到其它理由了。
見他沒有動作,她又說了一句︰「你這里是天堂,應該會讓人得到快樂的,不是嗎?」
她說得沒錯。
他開了這間「天堂」,不就是為了讓所有在生活里受傷的人,能得到一個喘息的角落,就像他自己?
他覺得自己的思緒有些過多了,不過就是個需要好好靜一靜的女客人,他為什麼要對她有那麼多的想法?
于是,他轉身從酒櫃里拿出玻璃杯和一大瓶威士忌,放在她面前。
忍不住又叮嚀了幾句︰「不過,如果妳不常喝這種酒,還是請妳喝慢一點,否則妳的身體會受不了。」
她沒抬頭,也沒有回應他的話,只速速地從皮包里掏出幾張千元紙鈔,往桌上一放,「為了怕我等下喝醉,所以先結賬。」
接著,她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盡。
她,真的無力再管任何事了。
暈眩感從鼻腔直上腦門。
隱藏在笑容背後的不堪與過往,也隨著那陣天旋地轉冷不防從腦海竄出,侵蝕著她的身心。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形影不離。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是讓誰看了都嫉妒的好姐妹。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是相約好就算各自婚嫁,都還要住在一起的親密摯友。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是……
都已經是,曾經了。
在林曉書的眼里,梁若瑤大概只是個笑話吧?
大口灌了一口酒,全身的失重感讓她連堅持笑容的余力也慢慢失去了;但,那些她不願想起的、波濤洶涌的浪潮,仍在她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兩天是她男朋友,不,應該是前男友賴瑋凡的生日,她的工作恰好提早結束,便順道去他家接他一起到約定慶生的餐廳。
開門的那一刻,她僵住了。
她寧可自己是瞎子,或是看錯了,都好。
但眼前的畫面清楚得刺眼;她看到的是,賴瑋凡坐在沙發上,懷里抱著另一個女人。
女人親膩地靠在他胸前,恰好跟她的好姐妹有著一樣的臉孔。
夠了。
如果此時此刻被賴瑋凡抱在懷里的是與她素未謀面的女人,她還不會覺得那麼難堪。
見她面色冰冷地站在門口,沙發上的一對男女連忙分開。
賴瑋凡跳到她面前,急忙僵著笑解釋︰「若瑤,妳听我說,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曉書她是……」
「賴瑋凡,所以這就是你的生日驚喜嗎?」她壓低了嗓音,冷冷地問著,唇角卻綻出了笑容。「除了你們兩個有不尋常的關系之外,好像沒有其它可以解釋的?」
梁若瑤依舊笑著,視線移向林曉書,往日的親密涓滴不剩。
「若瑤……我,對不起,我不應該……」向來率真的林曉書,此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妳真的有想過不應該嗎?那我真是錯怪妳了。」面對林曉書,梁若瑤心中的沖擊遠比面對賴瑋凡來得大。這是她從小最信任的好朋友,也是最了解她、最支持她的好姐妹,如今卻背叛了她。「可是,妳已經這麼做了呢。」
「若瑤對不起,其實我沒有想過要跟妳爭的,我只是不小心……也愛上瑋凡了。」深吸了一口氣,林曉書打算向梁若瑤坦白,「可是,在我心里,賴瑋凡永遠都是妳的。」
「曉書!」賴瑋凡驚叫,試圖阻止林曉書繼續說下去。
「他是我的?」梁若瑤的笑意更深了。
「若瑤,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妳若要說我背叛妳,我也概括承受,因為我的確對不起妳。」對著梁若瑤越發燦爛的笑容,林曉書知道這是她受傷時的慣有反應。「賴瑋凡是妳的男人,這點我再清楚不過。我告訴自己不可以,但我並不比妳少愛他一點。我……真的可以不用談搬上台面的戀情,真的!只要在妳不需要他的時候,他能夠給我一點點的陪伴,我就很滿足了。」
「所以,妳的意思是,連我的男人,妳都要跟我共享,是嗎?」梁若瑤噗嗤笑出聲,笑聲溢滿了整間房。「林曉書,從小到大,妳陪在我身邊最久,和我的感情最好。當我爸媽離開我時,妳在我身邊,給我很大的力量。一路走來,我和妳共享了很多事,快樂悲傷,衣服鞋子,所有女孩之間的小秘密。但妳大概還是覺得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好姐妹,因為我最最重要的愛情,卻自私得不與妳分享。」
賴瑋凡上前抱住梁若瑤,語帶懊悔地說︰「若瑤,妳不要這樣。我是一時胡涂,在我心里,妳才是最重要的……」
「對不起,我听不太懂耶。我真的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嗎?」梁若瑤幾乎要笑岔了氣,秀雅的臉龐染上了紅暈。「我和你在一起那麼多年,可是,听你們的說法,你和曉書……今天應該不是第一次才對。如果我沒有撞見,你們的關系大概就會順理成章地延續下去吧。賴瑋凡,如果我是重要的,你怎麼還會需要別人的溫暖呢?」
「若瑤,妳听我解釋……」賴瑋凡嘆了一口氣,「我一直都很愛妳,不過妳為了工作,常常不在我身邊,反倒是曉書常過來與我談心,我才會……才會不小心對她亂了準。」
「我工作,難道是貪慕虛榮嗎?我的過去,你會不了解嗎?沒想到你會拿這個作為出軌的借口。」她掙月兌賴瑋凡的擁抱,伸出縴長的手遮住笑容,丟下最後一句話︰「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們了。」
從賴瑋凡的住處離開以後,她就用全身的力氣維持著笑容,不願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無助。
逼著自己圓滿完成了接連兩天滿檔的走秀工作,直到今天,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她真的都疲累極了。
一直以來,沒有任何事情能打倒她,但就這麼一個背叛,竟把她逼至崩潰邊緣。
放下酒杯,她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