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天堂 第二章

作者 ︰ 戲子璇

夜更深,將近凌晨三點時,「天堂」里只剩下齊辰志和梁若瑤主客兩人。

梁若瑤已經解決了兩大瓶威士忌,她又掏出了鈔票,一張張攤在桌上,對著齊辰志笑著,「老板,我喝完了呢,再給我一瓶吧。」

齊辰志打開酒櫃,再拿出一瓶酒,送到她面前。

她顯然已經醉了,眼神渙散,半閉未閉的,臉頰和胸口都染上了一層誘人的霞紅。

他將酒推到她面前,她一伸手,雪女敕肌膚不小心從他手臂上劃過,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動,這樣的慌亂令他不解。

忍了一夜,他終于提出質疑︰「妳到底在笑什麼?」

「如果我還笑得出來,那表示還不夠放松。」她打開酒瓶,又倒滿一杯。「有時候我真討厭自己,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肯放下面具。」

「可是有許多人卻連戴上面具的本事都沒有呢。」他好聲安慰著,「雖然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但妳已經夠勇敢了,不是任何人都有本事一直掛著笑容的。」

「可是我好累,也討厭這樣的自己。」

听完她的話,他竟有些同情。

說真的,他曾遇過許多女客在喝了酒之後拉著他痛哭,也踫過不少酒醉後就失控大鬧的女人,像她這樣安安靜靜,而且不停笑著的,著實少見。

她到底在壓抑什麼?又壓抑了多久?許多問號在他心底一一涌現。

這樣的好奇感與憐惜感,在每天與他短暫交會的人群中,已經很久不復出現了。

「但是,妳可曾想過,妳這個樣子,會讓關心妳的人感到心疼?」

梁若瑤的意識已有些模糊,音調突然提高,「已經沒有什麼人關心我了……他們一個一個,都不會再出現了。」

他移開了她的杯子,「妳有什麼問題,和我談談好嗎?妳真的不能再喝了。」

「我的問題不需要解決,也無法解決。」她笑著,視線朦朧了,想阻止他的動作,卻無法聚焦看清眼前的一切。撲空之後,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老板,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天堂嗎?」

這個問題,他已被問過無數次;就連一開始,他在開設酒吧之前,也曾這麼問過自己。

他找不到天堂,也無法面對現實,于是,只能躲在這個名為「天堂」的酒吧,在黑暗之中暗自舌忝傷,也給路過的疲累旅人一個暫時的棲身之處。

于是,他故作無事地說︰「大概有吧,只是我們暫時找不到方向。」

「所以,就讓我逃離一下吧,一個晚上就好。」她模模糊糊地模到酒瓶,吃力地再倒了一杯。

「恕我冒昧,但……妳可是失戀了?」

「對,我失戀了。不,我這算是失戀嗎?我的戀情早已背叛我而去,我根本已無『戀』可『失』。」梁若瑤的笑容里多了一份自嘲,「雖然這是個很爛的理由,難道你就沒有失戀過嗎?這可恥嗎?只不過想獨自躲到酒吧,要求一杯酒,逃避一下,好好痛哭一場……就只是這樣而已……」

她的話語漾著笑意,卻無限委屈,牽動了他的情緒。

就連他,不也是一直在逃避嗎?

刻意不去面對、不去踫觸,在過往的酒客中練就了凡事看淡的態度,以為有一天就能完全忘記曾經讓他痛不欲生的傷口。

怎知,事到如今,傷口留下顯眼的疤痕,還是不斷在夜深人靜時提醒著他曾經發生過的驚心動魄。

「沒什麼可恥的。我開這間酒吧,本來就是希望路過的人有一個療傷的角落。」他從吧台里取出一個玻璃杯。「我能和妳喝一杯嗎?」

「這是搭訕嗎?」

「不是。」只是她的孤獨讓他忍不住想陪陪她,也不希望她再喝那麼多。「出了這個門,也許我們就不再有任何瓜葛。」

「那好。」她撐著頭,為他倒滿了杯子。

他痛快喝了一口,看著醉眼迷離的她,問︰「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嗎?」

她笑出聲。「和我的朋友。」

借著酒意,她把在賴瑋凡家里那難堪的畫面都告訴了他。

越听,齊辰志的臉色越來越沉重。

听多了這樣的遭遇,背叛、奪愛,種種愛情不堪的變數,早該習慣了,也應麻木了,絕不會再和內心產生共鳴。但是,眼前女人那張諷刺的笑顏、放肆的笑聲,卻無法控制地勾起他心里的回憶。

屬于他的不堪。

在失控之前,他嘆了一口氣。「世界上最痛苦的,大概就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吧,從此之後,再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也不知道還有誰能信任。」

「你懂?」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我懂。」他喝光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我也曾經有一個很大的傷口,來自于我最信任的人。」

「那麼,你的傷好了嗎?」她的笑容里突然帶著一份期待。「可以請你告訴我,要完全從情傷里走出來,需要多久時間?」

「傷口痊愈並不難,難就難在痊愈之後留下的那道疤。」他坦承︰「不論經過多久,它都會提醒你,曾經有過的痛苦。」

「所以我得帶著這個傷口,繼續走完之後的人生?」她顯得氣若游絲,就像是折斷的花朵,美麗仍在,但生命力漸失。

「我不是說妳,而是在說我自己。」他放下杯子,「如果妳不想象我,只能躲在一間小小的酒吧,卻不敢面對原本的人生,那麼,妳應該要更有勇氣才是。喝完了酒,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看著她,卻覺得那些話好似也是對著心里那個受傷的自己說的。

「我有勇氣嗎?」她回轉過頭,看著店外那面「HEAVEN」招牌,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我看過一本愛情小說,作者在里面說,天堂已經失火了,神仙都忙著救火去了,實在管不了我們這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無論面不面對,我已經沒有追求天堂的能力了……天堂只是……只是不幸福的人用來逃避的借口吧。」

說著說著,她的眼角泌出了淚水。

她用手背輕輕抹拭,總算感到有些安慰了。「我終于……哭了,不用再戴面具了。我梁若瑤,不過是個被好友背叛、被世界唾棄的失戀白痴;我承認了,我……接受……了……」

不管怎樣,她終于放下包袱,能誠實面對自己了。

她的笑聲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哽咽,而後痛哭失聲。

他抽出幾張面紙遞給她,她沒有理會,只是伏在桌上啜泣著。

也好,這樣對她也好。

哭泣對女人來說,是還算不錯的止痛藥,至少能將一部分痛苦隨著淚水排出體外,隨之而來的疲倦感會掏空最後一絲余力,無力再承受新的悲傷。

如果心里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什麼可再失去,她們也就能夠好好整理自己,重新再來過。

可惜,這種止痛藥,男人向來拉不下臉來使用。

過了許久,她才吃力地站起身,向他道了聲謝,「老板……謝謝你……能哭出來,我舒服多了……」

「我幫妳叫車吧?」他擔心她的身體。

「不用了……我——」

語未畢,更強烈的天旋地轉毫不容情地向她襲來,她眼前一黑,砰然墜地。

「小姐!」

齊辰志從吧台內走出,蹲在她身邊,輕輕搖晃她的肩頭。「妳還好嗎?」

沒有反應。

「妳知道這是很危險的嗎?」他忍不住指責︰「妳要是被其他別有意圖的男人『撿尸』,那妳的未來可就真的毀了。」

即使如此,梁若瑤仍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笑容沒有了,像一具破敗的人偶。

臉上的兩行淚隨著劇烈的搖晃滑落至唇角,觸動了齊辰志的心。

他抓起梁若瑤放在一旁的皮包,翻出她的手機,想找她熟識的人來收拾殘局。豈料,梁若瑤一心不想被人打擾,手機早已關機,他想開機,卻被開機密碼的設定卡得無法動彈。

在酒吧這麼多年,也有不少女人用這副楚楚可憐的外表欺騙男人的同情,讓他們對她死心塌地、奉上一切,等目的達到後,就像台風過境般,快速地拍拍**走人,造成更多受傷的男人到酒吧買醉。

他就這麼相信她,認為她所說的遭遇都是真實的?

可是,她掛在唇邊的壓抑笑容,還有她訴說故事時的百般無奈與自嘲,他卻找不出不信她的理由……

頓時之間,她失去笑容的臉,倏地變得如雪一般慘白,連嘴唇也失去血色。

齊辰志內心又一陣紊亂,馬上伸手踫觸她的額頭,發現她冷得讓人心寒。不只如此,她全身就像被包裹在冰里,沒有一絲溫度。

一般酒醉頂多暈倒,體溫不可能下降這麼多,可見她的身體真的是不堪負荷了。

「妳到底懂不懂得珍惜自己!」他氣惱地喝斥,卻無法狠下心放手不管。

他將她攔腰抱起,安置在吧台後方的休息室。

讓她躺在沙發上,慌亂地翻出毛毯和任何他覺得可以保暖的衣物,將她的身體緊緊包住。

他听見她昏昏沉沉的喃喃自語,又看著她忍不住發抖,下意識地抓起毛毯,似乎還是覺得冷。

過沒多久,她開始發燒,滴滴汗珠自她額前滾落;他用手試溫,發覺燙得不得了。

開店這麼久,他不曾對任何一個女客投入這麼多關注。他能嘻笑、暢談,卻除了酒以外什麼也不提供;因為,對于女人,他還是懷抱著戒心。

然而,眼前這個不知姓名的女人,卻悄悄將他隱藏許久的惻隱之心,從心牆里攤了開來。

他到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妝店買了感冒藥回來,費了好大力氣,才讓昏睡的她把藥吃下去;又找出了幾件放著預備的衣物給她覆上,想讓她更快退燒。

她迷迷糊糊地哼了兩聲,清秀的臉龐卻滿溢苦楚。

齊辰志瞠視著眼前美麗得如同藝術品一般的女人,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五、六歲,雖然醉得不省人事,仍有著不容侵犯的高雅。

他正思索著該不該把她送去醫院,也在同時之間,她今夜說過的話,驀地從他腦海往胸口刺去︰「天堂只是……只是不幸福的人用來逃避的借口吧。」

這副病容,以及那美好的臉孔,無法遏止地讓他想起……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把突如其來的情緒壓制在理智之後,卻猝不及防卷入了過往的漩渦之中。

那是,他擁有過的天堂,曾幾何時,也變成了不得不逃避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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