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唉，我每次看師兄那麼掙扎的表情，都覺得他好可憐。」阿木趴在男人房間的床鋪上，撐著下巴嘆道。
「對啊，本來以為我們已經夠可憐了，想不到最可憐的是他。」阿水望著窗前男人落寞的修長背影。
阿金手一攤。「沒辦法，這就是命吧。」
男人听聞身後短暫的交談內容，只是閉了閉眼，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收起十指，緊握成拳——是，這是他的命。
「哥，今天好嗎？」她調高病床，看著頸部以下全無知覺，只眨著眼盯著她瞧的兄長。「姑姑今天有來看過你了吧？」
她拉來椅子，坐在床側，輕握起兄長瘦長的手指，慢慢地按壓著。「哥，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我今天解剖一個自殺的小姐，你一定會疑惑為什麼自殺。她是為了跟男友賭氣，以為吃藥嚇嚇男朋友，男朋友就會認錯，沒想到真死了。不過她的爸媽不接受死因，堅持要解剖找出真相。」
她按過手指，兩手滑上兄長手臂，繼續按著。「有人想活下來卻不一定能活，可是能好好活著的人，卻為了賭一口氣，就這麼離開了。真的很不公平啊，像那種隨便就把自己生命浪費掉的人，也許一開始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
邵海晴笑一下，有點傷感地說︰「如果媽還在，听我這麼說，一定會罵我沒口德，你說對不對？」
邵大哥的手指微動了下，她抬眼，見自己的哥哥似乎對她笑了笑。出事後，哥哥的模樣變了不少，以前那個高大的、英挺的哥哥，雙目總是帶著神氣，現在像失了魂，茫然空洞；可她知道他一定听見了她的話，因為他深黑的眼里，真的滲出笑意。
「哥，看你一天比一天進步，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完全好起來，甚至開口對我說話，你說對不對？」她傾身，模著兄長的臉頰，然後抱住他，靠在他肩上。「我好懷念以前你每次休假回來，陪我聊天的時光。那時候的你，英氣勃勃，連我同學都羨慕我有個好帥的哥哥，她們甚至有人暗戀你呢。但為什麼你出事後，原來那些喜歡你的人、你的朋友，都不再往來了？人都是這麼現實吧，所以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麼考法醫、問我怕不怕鬼，我都覺得非常好笑。這世上最可怕的不就是人心嗎！否則，你也不會躺在這里，媽也不會為了替你要公道而做出那……」憶過往，傷口仍隱隱發痛。
「對不起，應該跟你說些開心的事，你心情才會開朗，身體才復原得快。」
她笑了笑，轉換心情。「哥，你生日快到了，今年一樣會和俞大哥一起幫你辦慶生會，你開始期待了嗎？」
又與兄長說了些話，她為他拉上薄被，彎身擁抱後，離開病房。
走在醫院長廊上，經過大廳時，覷見掛號處斜對面的面包店，才憶起自己晚餐還沒吃。她進去挑了幾個精致的面包西點，又在隔壁星巴克買了杯熱拿鐵，在醫院外頭的木制長椅上坐了下來。
她靠著椅背，長吁口氣，才拿起草莓可頌啃了一口。她慢慢地嚼著，感覺胃袋稍微被撫慰了，正欲端起擱在一旁的咖啡時，一只手忽然早她一步把杯子拿走。
邵海晴愣一下，抬首看著對方，是名俏麗的女子。她穿著粉紅色的休閑服，大剌剌往她身旁一坐，甚至掀開杯蓋，大口灌下咖啡。邵海晴才想提醒她咖啡是熱的時，女子「噗」一聲，將咖啡全吐出來。
「怎麼這麼燙？我不是交代阿毅要喝冰的嗎？」女子抬手背，抹著下巴的咖啡。
「小姐，這是我的咖啡。」邵海晴探究般地看著女子。
「你的？不是啦，這是我家阿毅買給我的。」女子擔心咖啡被搶，緊護在胸口。
「你……」她瞧瞧女子，問︰「你住在這里嗎？」
「本來住十樓啦。」女子指指身後醫院十樓。「今天阿毅要接我回家，他叫我乖乖等著，他會買咖啡給我喝。」
十樓？她記得那似乎是精神科病房……「你家人呢？」
「家人？」女子這次知道要小心點，小口喝著咖啡，想了一下，說︰「你是說阿毅喔……阿毅……對耶，他去哪了？他說他要去拿藥、要辦手續，然後買咖啡給我喝，然後就……」抓抓頭，然後就怎樣啊？她忘了。
大概和家人走散了。邵海晴對她微笑，以溫軟的口氣說︰「我想你的家人應該是要幫你辦出院手續，可能還在大廳，我帶你去找他好不好？」
「你帶我去找他哦？好啊好啊。」女子起身，忽頓，神色一變，揚聲說︰「不行不行！阿毅有說不能跟別人走。你是壞人厚？我要去跟保全講，叫他來抓你。」女子轉身，就要大喊。
「等一下，我不是壞人！」邵海晴喊了聲。
女子回首瞪她。「阿毅說，壞人不會在臉上寫著『我是壞人』。」
「……」邵海晴只是擔心她一人亂跑，萬一走失了也不好，卻未料到自己沒辦法與這女子溝通。
「黃宛貞，我不是交代你別亂跑，讓你坐著等我，你給我——」來人止聲，瞠眸看著邵海晴。「你……」
原來女子口中的阿毅是黃柏毅？邵海晴淡淡頷首。「好巧，在這里遇上你。」
「阿毅，我跟你講我跟你講，她是壞人，說要帶我去找你，不過我很乖，沒有跟她走。」黃宛貞拉住黃柏毅衣袖，討好地說。
「她不是壞人，是我同事，你……你手中咖啡哪里來的？」黃柏毅瞪著她手中杯子。「你又去亂拿人家的咖啡對不對？」
「是我的，沒關系。」邵海晴瞧瞧兩人，輕問︰「你家人？」
「我姊。」他看看她，見她神情平靜，未有絲毫嫌棄，他聳了下肩，笑一下。「我想你應該看得出來，她精神出了問題。」
她只點頭。「辛苦了。」想起什麼，問道︰「要接她回家？」
「是啊，她進出醫院多次了，時好時壞。這次醫生評估後，說有好轉了，不過哪時要發作，誰也不能保證。」他看著她，發現她神色略帶疲憊。「你呢？不是生病了吧？」
她搖首，欲言又止，片刻，只淡聲應︰「來看家人。」
家人？這是她疲憊的原因嗎？
「阿毅，不要一直跟壞人講話，我想吃面包。」黃宛貞盯著邵海晴手中那袋面包。
「你剛剛不是才吃了一碗海鮮粥？」
「但是我又餓了，你去買，去買去買去買！」黃宛貞晃著他手臂。
「等等回家路上看到面包店再買。」他抽回手。
「這些給她吃吧。」邵海晴把手里那一袋面包遞出，自己只留下咬過的草莓可頌。
黃柏毅尚不及婉拒，黃宛貞已自動接過，往長椅一坐，從袋里拿出一個方盒，啃起里頭的藍莓女乃酪蛋糕。
無奈地笑一下，黃柏毅看著邵海晴手中的食物，問︰「你是消夜還是晚餐？」草莓？她喜歡吃這麼甜的東西？
「晚餐。你呢，吃過沒？」
「吃了。剛剛買了粥來看她，吃完才幫她辦手續，交代她在大廳坐好，我才買焦糖瑪其朵給她，結果一轉眼人就不見了。」他坐了下來，盯著黃宛貞。「你吃慢點，沒人跟你搶。說人家壞人，還吃她的面包，你應該跟她道謝。」
黃宛貞只偷瞄「壞人」一眼，啃著蛋糕不說話。
邵海晴不以為意，坐在他身側，問︰「現在接她回家，家里有人照顧她嗎？」
「我媽。」他靠上椅背，雙腿大張，仰首看著夜幕，道︰「我媽她是高中老師退休，在家也沒什麼事，我姊情況好時就接回家，我媽會照顧，情況差時就送回來醫院。」
她點點頭。「你媽一個人照顧得來？」
「沒辦法，我爸在我小六那年走了，現在家里就一個媽媽一個姊姊。」他頓了下，話就這麼順口說了︰「我媽自己是老師，所以對我們要求嚴格，我姊大學沒考好，重考也是不理想，最後讀了私立學校，大概壓力大，慢慢就出現情緒失控的情況，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我媽大概因此有了體悟，知道成績不代表一切，現在就算她照顧不來，也不會放棄我姊。」他微笑道︰「總是一家人啊。」
總是一家人啊……她心口微微發脹，有點難過，也有些動容。正因為是一家人，才能這樣不離不棄吧，就如她……
見她直盯著自己瞧，黃柏毅一臉古怪。「怎麼了？」
邵海晴回神。「沒有。只是在想，你也滿愛護家人的。」
「那是當然。」他展臂，一只胳膊就靠在她椅背上，全然未覺這樣的動作略顯親密了點。他微側著臉，看著她說︰「你這話有語病，難道你認為我是個不愛家的人？」
「我以為你比較愛美女。」她咬了口可頌，未看他。
顯然她是受了那些流言八卦的影響，也將他歸在花心菜頭一族了吧。他無所謂，只道︰「美女滿街都有，媽媽和姊姊都只有一個，這點觀念我還是有的。」
邵海晴微微笑著，只是嚼著可頌。
他這角度看向她，清楚瞧見她左眼尾上那顆小痣。「你很愛哭嗎？」
「為什麼這麼問？」
他指指她眼角。「你有淚痣。」
她愣一下，偏首看他，有點嘲弄的語氣︰「想不到現在的檢察官還要會看面相？」
黃柏毅笑。「你以為這是我把妹的招數嗎？拜托，都什麼年代了，我才不用這麼老套的方式。」
「阿毅，面包吃不下了，而且我想睡覺了，我要回去睡覺，有人叫我回去睡覺。」黃宛貞忽把那袋面包塞給他，轉身走人。
黃柏毅愣半秒，反應過來時，起身就要追上去，忽又轉身道︰「邵法醫，你一個女孩子還是早點回家，路上小心點。」隨即大步追了上去。
邵海晴看了過去，忽喊住他。「黃檢！」
「怎麼了？」他止步，回身看她。
「沒什麼事，我只是提醒你，靠右邊走。」
靠右邊？這又不在大馬路上。
「因為我剛剛走過來時，發現左邊那里有狗大便，被踩過了，沿路都有。」
黃柏毅疑惑半秒，點頭應聲，轉身追著黃宛貞。「黃宛貞，左邊有狗屎，你不要踩到！黃宛貞！你要听話才有乖，左邊有狗大便，不要過去……靠！」
「厚，你罵人，我要跟媽講。」
「我叫你靠右邊走啦！」
邵海晴抿唇笑，看著遠去的兩道背影，想著，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的哥哥，和無法控制思考行為的姊姊，她與他，誰比較輕松？半晌，她倏然笑了，誰都不輕松，這都是他們最沉重、卻也最甜蜜的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