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錦帳之中伸出的縴手修長而且白皙,無力地輕擱在小枕上,一條紅繩系在那勻白的手腕上,而紅線的另一端捻在太醫手里。
歐陽靖坐臥在帳中,神情沉凝,彷佛想出了神似地,彷佛絲毫不介意帳外的人所做的事。
李舒懷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同樣也是神色肅然,他的目光盯住了帳中人兒依稀的翦影,她那雙冷透了的眸子讓他心口發緊,這麼久以來,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那種表情。
這時,太醫收手,起身斂首走到李舒懷面前,一旁的宮女解開系在歐陽靖腕上的紅繩。
「如何?」李舒懷迫不及待地問。
「回皇上,娘娘只是氣血虛弱,才會導致胸悶曖氣,所幸癥狀還不嚴重,只需煎了帖藥服下便能痊愈。」其實太醫根本就不知道帳里躺的女子到底是誰,心里也在納悶,後宮里已經有許久沒傳出皇上寵幸哪位娘娘,也已經有好一段時日沒有喜訊,宮里年紀最小的皇子今年已經都快四歲了。
「她不是懷有身孕?」
「回皇上,臣在娘娘身上診不到任何喜脈。」
聞言,一時涌上的悵然若失幾乎教李舒懷無法承受,他太過期待她懷有身孕,這兩年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期待她懷有他的骨肉!
他坐到椅上,意興闌珊地揚了揚手,要祿公公把太醫帶下去,並且把殿內的人統統遺出去,一時之間,殿內的氛圍沉凝到了極點。
「知道結果之後,你滿意了嗎?」歐陽靖撩起繡帳,坐到床畔,動作緩慢地替自己穿上鞋襪。
李舒懷一語不發地看著她,直勾勾地對上她美麗的眼眸,好半晌之後才沉嗓問道︰「你在生朕的氣?」
「是,我是在生氣,可是我在氣自己,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細細地打量這個男人。
為什麼?
為什麼在今天之前,她不曾看清楚過他呢?
「你胡說,你明明就是在氣朕。」他挑眉覷著她,語氣之中有著指控。
她沒胡說,此刻在她的心里確實悶得快要喘不過氣,她在氣自己為什麼是名女子,無論她有多麼努力,無論她的聰明才智如何過人,卻總是因為自己不是男人而如履深淵,如履薄冰。
曾經她以為他能懂,畢竟他們是如此交心,有好多話就算不宣諸于口,他們都能夠懂得彼此的心里在想什麼。
但那只是她「以為」。
在他的心里,她終究只是一名女子,無論這兩年來,她做了多少造福百姓的事,無論她贏得多少人的愛戴,終究只是一場空談。
他讓她當宰相,只不過是想試試看她到底有多少聰明才智可以讓他驚奇,如今他倦了!膩了!就要將她收進袖袋里,如一只金絲雀般逗玩,是嗎?
李舒懷定定地覷了她半晌,開口沉悠地問道︰「從一開始,你好像就很篤定自己不會懷有身孕?」
「是,我是。」
「為什麼?」
「因為,我有在吃淨藥。」到了這個時候,她不以為自己還有必要瞞著他不說,他早晚都該知道。
「什麼?」當那兩個字從她的嘴里吐出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聞,李舒懷猛然站起身,激動地拽住她的手腕,「剛才的話,你再說一次。」
「兩年前,我就向敬事房的公公拿過藥帖,要府里的丫鬟照著藥帖去配藥,這兩年來,我按時服用淨身的藥,尤其在與你歡愛之後,我會服用加倍的藥量,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有身孕。」
「你不想要朕的骨肉?」听完她所說的每一字一句,他的心痛得好像要淌出血來。
多可笑,這兩年多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期待,而她,卻在私底下偷偷服用淨胎的藥!
「倘若我真的有孕,實情就會瞞不住,到時候會有大禍,這是你親口說的,忘了嗎?」她回眸鎮定地覷著他。
「屆時你可以進宮——」
「我不要進宮!」她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緩緩地搖頭,「你還不懂嗎?如果我想要進宮,根本就不會私下服用淨藥。」
「朕真的沒有想到你竟然會如此絕情,真令人意想不到。」他揚起苦澀的笑容,露出自嘲的表情,心痛得無以復加。
他松放開她的手腕,轉過身背對著她,「你走,朕現在不想見你,朕想要一個人靜靜,好好想一想。」
「臣告退。」她揖手退出殿閣,淨艷的容顏上冷得沒有一絲表情。
在她離去的那一刻,他們之間彷佛有什麼東西斷了、散了!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瞬間崩毀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只是一切都不再如同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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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明顯地疏遠。
有好長一陣子,她沒留在宮里過夜,總是下朝之後就早早回府,就算是跟他見了面,也總是有其他大臣在一旁,他們之間所談的永遠都是國事。
「靖兒。」歐陽東昭走進書房,一直以來,書房總是由女兒在使用,兩個兒子雖然也讀了不少書,但就是不如自己的妹妹嗜好看書,他們歐陽家有一個大書庫,但歐陽家歷來能把書庫里的書全覽過一遍的,就只有她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幾十年前,還有另一個人把書給看遍了,那個人就是歐陽容宛。
「爹,有事嗎?」歐陽靖從卷宗之中抬眸,笑覦著父親。
「爹有些話想和你聊聊,咱們父女倆好一段時日沒有促膝長談,你就把手邊的事情先擱著,和爹好好聊一聊吧!」
「是。」她頷了頷首,將卷宗擱在一旁,隨著父親走到窗台邊的椅子上落座,她替父親倒了杯茶水,也給自己斟了一杯。
「爹問你,你現在心上可有人了?」這個問題歐陽東昭很久以前就想要問,但是女兒大多數時間都留在宮里與皇帝商討國事,不是匆匆回府,就是回來的時間已經很晚了,他一直都尋覓不到機會詢問。
歐陽靖沒料到父親會提出這個問題,但她心里並不訝異,私底下娘親也向她探詢過幾次,總說不相信在朝廷之中青年才俊如此之多,她會沒有半個看得上眼,還說那佛寺里的神簽從沒不準過,她早該找到如意郎君了才對。
找是找到了,但是否為如意郎君,或許只有她心里自知了!
她揚起淺淺的微笑,頓了一頓,才緩慢地啟唇道︰「靖兒一直都在忙著,爹您也不是沒瞧見,我哪有閑功夫談兒女私情呢?」
「可是你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再不論及婚嫁,到時候只怕——」
「只怕我想嫁,也沒人要娶嗎?」她笑著戲譫自己,聳了聳縴肩,端起杯子輕啜了口茶水,搖搖頭,「沒嫁也無所謂,反正咱們歐陽家又不靠我傳宗接代,爹您別是因為那天飲宴上听到了趙海胡說八道,心里自個兒在胡思亂想,關于我的婚事,您就別操心了!」
歐陽東昭輕嘆了口氣,心里不勝欷歔,「倘若你真的是個兒子,或許爹就不必操這個心了。」
「是啊!」她又聳了聳肩,轉頭眸光出神地望著庭院,以前沒當官時,她常在書房里,每天對著這片園子,一草一木她可以如數家珍。
這兩年,她在宮里待慣了,反而對宮里的擺設格局還要熟悉一點,尤其是李舒懷最常待的養心殿,每回有異地朝貢進宮的新玩意兒,他都會命人先拿到養心殿,他們會一起把玩研究,直到膩了為止。
「對了,爹。」她回眸看著父親,神情顯得凝肅,「有件事情你可得小心,趙海一直不肯對咱們家善罷干休,他一直在找機會要尋咱們家麻煩,最近更是動作頻頻,我怕他會對您不利,最近您可得凡事小心才行。」
「這我知道,爹會小心,倒是你,听說皇上最近對你不太和善,你千萬要記得小心謹慎,畢竟伴君如伴虎,這道理爹應該早就教過你才對。」
「我知道,沒事的,皇上他不會對我怎麼樣,他不會的。」歐陽靖語氣平靜地說道。
她知道父親一直都不相信她的話,但就算那一天,他盛怒已極,可是終究沒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情,只是他明顯地疏遠她倒是事實,听說,最近鄰國獻了一名美貌無雙的女子,據說是他們國家之中的第一才女,一進宮就得到李舒懷的寵愛,現在聲勢水漲船高,許多人都在下賭注,說這名新妃子怕是不久就會傳出懷有龍種的喜訊。
她揚唇苦笑,明明就是她不肯要李舒懷的骨肉,但听到別的女子要生他的孩子,心里的護意就像倒翻的醋缸子,直教她一陣陣酸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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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他召見她單獨覲見,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以前了!歐陽靖發現自己竟然記不得時間,因為感覺真的非常久遠。
中和殿前的玉台上,從東方拂來的風吹動著他們的衣袍,李舒懷凝視了面前美麗的容顏好半晌,才緩緩地開口。
「朕听說,你最近派人在查趙家。」
「是。」她並不訝異他會開口提這件事情,她知道趙海絕對不是一個會乖乖捱打的人,想必他一定動用了不少人力在李舒懷面前撥弄。
「如果是因為你們兩家的私人恩怨,那朕要你立刻就停止查辦。」
「以前的你不會這麼說,你總是偏向我多一點的。」
「朕是皇帝,你們都是朕的臣子,無論咱們兩人于私交情如何,于公,朕不能偏袒你一人。」
「我知道。」她看著他,一瞬也不瞬地靜靜微笑。
「你沒有任何話要對朕說嗎?」他無法克制自己的語氣之中有一絲期盼。
「說什麼?說今年黃河改道,所車未釀成大禍,說北方整修邊防,戶部上報說還缺了二十萬兩銀子,說去年冬天氣候寒冷,今年春天江南米鄉少見害蟲,可想而知,今年的秋天絕對會有大豐收,說皇上英明,天佑我朝,百姓們安居樂業,感念聖上恩德——」
「夠了。」他沉聲喝止了她,臉色陰沉到了極點。
「你不是想听我說這些話,那你想听我說什麼呢?」她揚眸迎視他,看見一絲惱怒的光芒從他的眼底綻出。
「如果除了這些話之外,我們再也無話可說,那就什麼都別說了吧!」冷冷地說完,李舒懷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歐陽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凝視著他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一陣疾風揚起了他的袍袖,無聲地翻飛著,彷佛是無聲的告別。
靜立了好一會兒之後,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轉頭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原來,就算他們之間君不是君,臣不是臣,在他們之間,仍舊永遠有一道跨越不了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