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坐在那里,遠遠的看著沈重坐在茶台前。
濾茶,洗杯,捻香,斟茶……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驟。
與蘇榮一模一樣。
這一幕,蘇葉很熟。
陪伴在蘇榮身邊的五年,她看見過無數次這樣的畫面。
恍惚之中,記憶似是與眼前的景象重疊了起來,和煦的陽光隔著窗欞打進來,有種暖暖的感覺。
蘇榮總是這樣,一個人坐在那里斟茶自飲。
讓蘇葉突然之間覺得有些震驚的是,她猛然間想起,蘇榮在當時明明是一個人的情形下,也是斟的兩杯茶。
而眼前,沈重也是一樣。
回來那些年前,她當時有些不理解蘇榮為什麼總是斟兩盞。
有一陣子她甚至是懷疑蘇榮是看得見她的,她在想,那盞茶會∼不會是給她的。
眼下,看見沈重這般,她的視線突然間模糊了起來。
壓抑不下的酸澀,一重又一重的從心底里翻涌上來。
彼時,她一直覺得蘇榮是一個看著堅強,實則骨子也的確剛硬的女子,她那時覺得蘇榮在茶道這方面,動作行雲流水,卻隱隱透著幾分男子的剛毅。
現在看來,她突然之間明白了。
看著沈重這一道動作下來,她恍然大悟。
不是沈重在學著蘇榮的模樣。
而是那麼多年里,蘇榮在模仿著沈重。
又或者說。這兩人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開始相互模仿,成為彼此。
茶香的味道伴著香的味道襲來,淡淡的水氤與煙霧之中,蘇葉越來越模糊了。
臉上突然有些溫燙的感覺,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拭。
她看著自己濕濡的手指。
就在這一恍神的功夫,面前幾步之外,沈重端著茶盞,聲音極輕。
「榮兒,你很久沒有喝過我的茶了。」
蘇葉一咯 。
沈重。
沈重。
沈重。
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道。
他的心思為什麼那樣多。
蘇葉看著他。心底突然生出幾許酸楚,她咬著唇說道︰「沈重,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沈重的腳步停了下來,只是目光卻從來沒有離開過蘇葉的眼楮。他的聲音像是綿綿的海浪細沙。幽幽的響起。
「榮兒。我從未忘記過你,也從未將你放下,太多的事。我們都身不由己,有的時候,為了達到一個目的,需要做很多很多看起來背道而馳的事而已。」
蘇葉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來,沈重和蘇榮之間從來沒有過任何海誓山盟的誓言與承諾,但卻沒有秘密,從來都是坦誠以對,沒有任何隔閡。
只有一件,就是蘇榮與閔安的親事。
但是,這件事,也是在沈重家逢突變之後的事。
這世上有太多可惜可嘆的事,很多事情,縱然沒有承諾與誓言,也會在人的心中無形中成為一個夢想,以為可以水到渠成順其自然就能走到的一個夢想。
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對別人講的。
就比如眼下,沈重這般的試探,這般的喚她‘榮兒’。
她沒有否認,不是因為她混淆了那五年。
而是因為她現在,此刻,在沈重的面前,不得不承認。
她心中酸楚,淚也不是假的。
她在想,這樣對待沈重,是否公平。
眼前的事實無聲的宣告證明了一切。
之前沈重所做的種種,對閔安所做的種種,只是在迂回的做他一直以來早就想做的事。
他從來不曾忘記過蘇榮。
並且細密的從她對閔安以及閔安的態度揣測出了不尋常,幾次三番的刺激她,試探她,直到眼下,真正的刺探。
侯岑那個女戶,從宮中出來之後她立即就去深查了。
如果不是白子胥費盡了心力和人脈,真的深到她難以想象。
而這件事,當時的經手人寧玄肯定是不知道的。
侯岑,是沈重已逝去的當年立下的女戶。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她開始拿來侯岑這個身份使用的時候,沈重就已經留心了。
從宮中出來之後,查到侯岑這個身份之後,她就知道,今天,眼前的這一幕,早晚會出現的。
她沒有別的選擇了。
這是沈重最後的念想。
哪怕沈重他自己也覺得不可能。
這世上,沒有人會有人重生和穿越這種事的。
但是執念太深,又有蛛絲馬跡可尋,就算再是不可能,就是會有人深信不疑。
與其說是傻,不如說是成全自己更恰當。
蘇葉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沒有否認。
于是,她果然看到了沈重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猶豫。
蘇葉的心越發的酸澀了。
沈重,總是這般的多疑。
他只他自己的揣測。
對方這般坦然的承認了,反倒會讓他懷疑。
在沈重漸漸冷下來的神色中,蘇葉突然發現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風霜,目光也不再清澈,早已不是當年往來棲林院,拿著一包蓮心糖哄她開心還要抓弄她發辮的朗朗少年,也不是一夜之間全家抄斬獨留他一個的落魄權貴。
「你不是蘇榮。」沈重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卻仍是不曾離開。
蘇葉拭了拭淚,別過頭去。
「你到底是誰?」沈重看著她︰「你進這個廳堂,明明是有反應的,你看到我斟茶,听我,你明明也是不一樣的,你不是蘇榮,可你到底是誰?」
蘇葉有些震驚。
眼前的這個人,連自己都不去欺騙,一個可以這般理智的面對自己的感情,時刻都要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對任何事物和人,都要清清楚楚了如指掌。
這樣的人,活著,到底該有多累。
「我不是蘇榮,你其實一直都知道。」蘇葉微笑︰「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你今日何必又來拭探?對你而言,我如果不是蘇榮,那麼我是誰,又有什麼重要?」
沈重深吸一口氣,頹然的坐了下來。
「蘇榮,她是個溫柔的女子,她沒有你堅強,但是在某一方面,倔強的比你更要堅強,她倔強到堅強到可以做到遠離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倔強到可以永遠都不跟任何人提起,堅強到可以讓任何人都看不出來她有問題。」沈重看著虛無的前方,聲音竟像是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她不喜歡做生意,不喜歡與錢有關的東西,不喜歡有任何利益交換的東西,但是當她的將來她以後的一切都要和這些有關系,她也不拒絕,可以欣然接受所有在她身上發生的安排好的她不喜歡的一切。」
「我曾經在想,會不會真的是她的魂魄附在了你的身上,為了此事,從來不信神佛的我竟是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得到的奇聞異志古怪之事,不知道是我自己了,還是逼迫自己看了這些東西必須去了,縱然心里明白,真正的蘇榮是不可能這般投入的去做生意,去擴大產業,去壯大她自己,可是心里像是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魔障似的,壓抑著所有現實的想法,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你就是她。」
他說完,扭頭看蘇葉︰「你為什麼會有侯岑的戶籍?」
「是寧玄幫我找到的,一個干干淨淨,不會有麻煩的女戶。」蘇葉微垂著首,輕聲回道。
沈重一笑。
這也是他早就查到了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想多問一些什麼。
「你,是蘇葉嗎?」。
「不然呢?」蘇葉歪頭看他︰「我小時候,你一袋又一袋的蓮心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怎麼你忘記了?」
沈重看著她的笑容,目光險些又迷離了起來。
「我這張臉,和蘇榮很像嗎?」。
沈重搖了搖頭︰「並不。」
蘇葉站起身來,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我是蘇葉,父蘇立行,母林佩雲,夫白子胥。」蘇葉微微側著身,一字一句地道︰「沈重,皇上需要你和白子胥永遠對立,蘇葉也需要,整個蘇家還有白家甚至你沈重,我們都需要這樣。」
沈重突然身子一驚,坐直了身子。
而蘇葉,微微一笑,推門而出。
蘇葉永遠都記得,當時蘇榮在閔家唯一一次給沈重寫的信件。
她頭也不回,大步的離開,看到回廊處站著的白子胥,目光很是責備,更多的卻是寵溺,上前攙扶了白子胥的胳膊,笑著挽著手離開。
「沈重,我是蘇榮,父蘇立行,母林佩雲,夫閔安。沈家需要你忍辱負重,蘇家需要你和我永別,蘇榮也需要,整個蘇家還有閔家甚至是你沈重,我們都需要這樣。」
數年前,蘇榮曾經這樣絕筆。
自這封短箋過後,沈重再也沒有出現在蘇家任何一人的面前,努力隱忍,得到賀閣老重點提拔與賞識。
房間似乎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而沒了光彩,整個廳堂都變得昏暗無光起來,沈重像是失了魂似的坐在廳堂里,如同泥雕。
他就那樣頹然的坐在那里,就那樣失神的望著門口,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一樣。
心中似乎有個聲音,如猛虎一般叫囂著告訴他,他想等的那個人,回來了,但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是他卻拼命的反復做著一個吞咽的動作,像是這樣就可以把那句話吞咽下去似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