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住了青桐冬杏二人,顧晚晴上前仔細翻看那件衣服,那是一件夏衫,雨過天青暗螺紋的料子,絕非平常人家穿得起的,那一背的OOXX讓她想到四年前的某一天里,她因急于記錄大長老教授的課程,胡畫了那個素來冷清古板的人一身的墨水,他也沒生氣,後來她讓人去相府償了衣料,他也收了,怎麼……他竟一直留著這件衣服?
顧晚晴捏著那件衣服出神,心里卻不太敢想那個名字,聶清遠……這個名字現在已是大逆不道的代名詞之一,任誰沾上,都是死路一條。
青桐看出一些什麼,示意冬杏到門口守著,又回頭瞧了眼阿影,靠到顧晚晴身邊小聲說︰「夫人,不管是什麼目的,就這麼送來一件男人衫子,太莽撞了。」
顧晚晴心神一斂,她也正想到此處,聶清遠是什麼人?最為謹慎板的人,就算他偷潛回了京城,想要見她,有得是方法,怎麼會用這麼明目張膽的手段?可若說不是他……顧晚晴略一沉吟,叫來冬杏,「拿衣服給你的人可說了什麼?」
冬杏神情惴惴的,就怕自己帶回的東西給顧晚晴惹了什麼麻煩,听了問話咬著下唇想了想,「沒有……對了,她一直在那,我走出老遠後往回看,她還在那。」
難道是聶清遠怕她不信,所以才拿了這件衣服證明自己的身份,讓她務必相見麼?除此之外,顧晚晴想不出別的這件衣服會出現的可能性。
對于聶清遠,顧晚晴是感恩的,不說他拖延婚約一事,只說當日出城,那時傅時秋也是受困之身,如何送她出城?多半是聶清遠的功勞,可他不提不念,甚至分別之時也沒有只言片語。不過,這也正是他的性子。那這次他要見她又是為了什麼?也是與傅時秋一樣,想要潛逃出京嗎?許多念頭在顧晚晴腦中翻騰,松了衣服在室內踱了幾步,終究是難下決定。
去?或者不去?
顧晚晴沒有猶豫太久,下定決心地握了握雙手,回頭與冬杏道︰「你隨我去看看那人還在不在。」
冬杏應了一聲,青桐萬分擔心地看了一旁沉默的阿影一眼,顧晚晴想了想,「阿影去將這衣服丟了吧,別讓人瞧見。」
不管怎麼樣,她的房間里出現男人的衣服,讓人發現都是難以說清的事。
阿影低頭答應,快速地把那衣服卷到包袱里,閃身出了房門。
冬杏與青桐都以為顧晚晴是有意將阿影支使出去,可顧晚晴卻不急著走,反而又坐了下來,等到阿影回來,她才起身道︰「走吧,阿影也去。」
阿影也是那樣的想法,以為顧晚晴剛剛是有意讓自己回避,卻沒想到她們會等自己回來,此時听她這麼一說,略有錯愕地看向顧晚晴,顧晚晴卻已去穿披風,準備出發了。
顧晚晴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是聶清遠,他必定有事相求,聶清遠在鎮北王眼中是叛臣之子,在王妃與袁授眼中未必是,王妃與袁授爭取的是另一種可以抗衡鎮北王的力量,他們沒有一定要聶清遠死的理由,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況且聶清遠還與她有恩,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得去看看情況,這件事她並不打算瞞著王妃,如果需要,她還得與王妃進一步商討對策。至于如果並非是聶清遠而是什麼別的事,身上帶著功夫的阿影就更有存在的必要了,只是看她那縴弱的身形,顧晚晴懷疑她能不能打贏自己還是兩說。
留下青桐一人,顧晚晴帶著冬杏與阿影出了房間,正巧遇到了金氏,金氏看樣子也是要出去,以為顧晚晴要去前廳湊熱鬧,先一步告罪道︰「我母親與妹妹也來了,邀我去小聚片刻,稍後再去前廳找你。」
顧晚晴也不解釋,與金氏共同出了小院,金氏自去尋娘家人,顧晚晴則轉出精舍院落,直朝寂園而去。
這次知道了原由,顧晚晴也下意識地閉口不言,走了一半又覺得好笑,突然想到,也不知這園子是當真有這個典故,還是水月庵刻意編排吸引游客的,這麼一想又自己搖頭,她這是怎麼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似乎對周遭一切都充滿了質疑,任何事她都覺得是有內幕在其中的,都要多想一層,這樣真累。
傅時秋說得對,她把自己封閉得太緊了,還好,她遇到了袁授。
想起臨別前袁授的依依不舍,顧晚晴輕撫胸口淡淡一笑,離開他後又不自覺緊繃起來的神經略有緩和,放眼四周,突然覺得眼前清亮了不少,來時只見殘雪青石,現在則在雪石之間見到許多未敗的梅花,本來已是早春之時,只憑得三分寒意,那些白蕊紅梅攢得格外醒目,又因現在的時節,這傲骨寒梅便少了幾分凜冽,多了一點溫馨顏色。
就是這樣才好吧?顧晚晴一邊前進,目光一邊追逐著那些紅梅,心情也跟著變得生動起來,對啊,不管將來如何,她現在起碼已經擁有了葉氏一家的關愛,和袁授全然的付出了。
穿過了寂園,又走過一條卵石小路,便是水月庵的前殿,那里喧鬧如昔,顧晚晴在大殿一側的月亮門前站定,讓冬杏給自己指出送衣服的人,冬杏蹙著眉頭細細尋找之時,卻听得正殿內一片喧嘩,繼而無數善男信女跌跌撞撞地從殿內涌出,臉上都或多或少地帶著驚恐之色,更有許多人唾罵出聲,「這等髒病,也配在佛祖面前禱告」
大殿前登時亂成一團,許多正要進殿的人被涌出殿外的人沖倒在地,你擠我壓的又夾了不少謾罵在其中,甚為熱鬧。
顧晚晴隱約只听到了一個「病」字,便朝前走了兩步,冬杏听得清楚,連忙扯住她,「夫人,說是那個……髒病呢。」
顧晚晴皺了皺眉,雖然她是大夫,但遇到一些病癥她也是不大願意看的,比如這所謂的「髒病」,多是因自身的原因所得,雖說病患無分人品貴賤,但大夫也是人,是人都有喜好厭惡,並非看不起這病癥,只是對這患病的人的品質有所懷疑而己,當然也有一些誤傷到的,但終究是極少的比例。
顧晚晴此次出來本意是找人,並不想節外生枝,所以略一躊躇,便站在原地未動,冬杏一邊護著顧晚晴一邊在人群中搜索,可大殿前亂成一團,她看得眼花繚亂,還是沒能找到交給她衣裳的那個女尼。
這時從大殿中走出兩個女尼,朝驚恐又好奇的眾人低宣了一聲佛號,其中一人回頭道︰「女施主,出來吧。」
這麼一說,轉在大殿前的人群圈子霎時擴大了一倍有余,因大殿前有白玉基座奠基,是以顧晚晴雖在低處,卻也將殿前之事看得一清二楚。那女尼說完後不久,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緩緩挪了出來。
那是一個女子,頭面都包在圍巾之中只露出一對眼楮看不清顏面,顧晚晴的眉頭卻緊緊收緊,目光落在那女子隆起的月復部之上,竟是個孕婦。
「打她這不要臉的,竟敢玷污佛祖法眼」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一場聲勢浩大的批判大會就此展開,仍是沒人敢靠近她,卻有不少人向她擲物,好在水月庵打掃得干淨,少有石子之物,投過去的多是一些香燭,傷不到什麼人。
雖然離得遠,顧晚晴卻能感覺到那個女子的無助,她削瘦的肩頭始終在輕顫,人也佝僂著,雙手護著肚子……就是這個動作,顧晚晴一改初衷,抬腿步入人群。
水月庵果然不負名庵之名,那些女尼面上仍是一派平和之象,又幫著勸阻眾人,可普通百姓對于這樣的病癥多少都是歧視的,有些又惟恐與這女子同殿待過而受傳染,故而女尼的勸阻並不起什麼作用,鄙夷謾罵之聲頓發高亢,前來圍觀的人也越聚越多。
那女子不知是身體虛弱還是受不了這樣的聲伐,雙腳一軟跪在玉台之上,眾人的怒火更盛,紛紛讓她迅速起來,以免髒了佛門之地的清白。
那女子驚恐地望著四周,護著月復部的雙手不斷收緊,其中一只少了布帶遮掩的手上長了幾塊紅銅色的圓斑,她的一雙細眼早已哭得通紅,身體也由輕顫轉為抖動。她撐不住了,感受著掌下充滿生機的月復部,她決絕地閉了閉眼,就這樣吧,連月來的蔑視厭惡、嘲諷謾罵,撐到最後,仍是這樣的結局。這是她應得的,卻苦了月復中的孩子,也連累了遠在西北的娘家……
就在那女子猛然睜眼決意踫死在這佛祖面前時,一只細膩白皙的手掌出現在她的眼前,一道不清冷、也不熱情的聲音平常地道︰「你的手,給我看看。」
女子怔怔地抬著頭,在這樣眾人聲討的聲浪中,這道聲音猶如梵音天籟,她不敢相信,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只手,還有那手的主人。
「這位夫人莫要管她得了這樣的髒病早該死了才是」
「不要惹禍上身啊」
一時間討伐的聲音多數變成規勸,那女子本有意抬起的手又縮了回去,面前的女子竟蹲了下來,輕輕拉過她的手,仔細查看,那女子的手背上有幾塊圓形紅斑,手心里卻是玫瑰色的紅丘疹,丘疹邊緣有鱗屑之物附著,再扯下她的圍巾,那女子的容貌竟出乎意料地白淨柔美,面頸也並無紅疹紅斑。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那女子連忙低下頭去,將圍巾再度圍好。
來人自然是顧晚晴,她的舉動不止讓那女子淚如泉涌,更遏止了場內的吵嚷,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身上,漸漸地,又開始有些竊竊私語。
顧晚晴並未讓這些私語再演變成一場損人大會,抬著那女子的手臂將她扶起來,問道︰「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麼?」
那女子的身子晃了晃,收身就往後退,顧晚晴擔心硬扯著她會跌倒,便由著她松了手,微微揚高了音調,「你這玫瑰糠疹雖然不好治,但也並非無藥可醫,你若信我,我可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