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氏三口入宮,帶著他們的自是百般不願的左東權,看他足下微跛冷眼黑面,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身負了什麼血海深仇,程氏三口本就戰戰兢兢,見些情景更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管低頭跟在他的身後。
越臨近甘泉宮,左東權的氣場越強,他本打算送程家三口入宮後就甩手不理,不料袁授的口諭早到一步,由誰帶程家人入宮這樣的小事也需要聖上口諭?這事沒鬼就怪了
本來他可以找袁授開月兌一下,服個軟,不過他是誰?他是掌管護京禁軍的都統領左東權他身殘志堅他壯志凌雲他這輩子凶過狠過,就是沒怕過不就是顧晚晴想報復往日舊怨麼?就算她現在貴為皇後,那也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報復,他會怕?
相較于左東權的戰意燃燃,程氏三口的心里都是惴惴難安,賣了田產轉戰京城本就是一次冒險的遷陡活動,但他們只是想給自己謀個更好的出路,想讓自家的女兒將來配個更好的夫婿,而不是守著那個小村子,靠山過活。
可,他們萬沒想到一轉戰,竟轉戰到了大雍朝最為神秘的地方來了。
「大郎……」程大嫂走了半天,又累又驚,雙腿都有些軟了,鼓足了勇氣開口想歇歇,卻是叫錯了,想改口,可剛剛那股勇氣已然消失,只能捉緊了自家男人的衣袖,低頭趕路。
程義固然生性豪爽,可也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陪著程織拿金釧去找顧晚晴時,他們並沒存著投奔的心思,只是想看看故友,可金釧遞進去沒兩天,他們就听說顧家的六小姐如今是當朝皇後,當時便把他們嚇得不輕,又過一天,左東權從天而降,雖然他沒解釋什麼,可從他的穿戴與隨行的侍衛也可看出,這根本不是在他們小村待了數年的袁大郎啊
早知道就不訪這個友了,程義頗為後悔當初的舉動,這些貴冑之人流落小村說不定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時隔這麼久,哪還會記得他們是誰?就算他們記得,如今身份也是天差地別,往後再無交往之理,左右都是斷交,何必再進宮一次,給自己找不自在
程義雖是這麼想,但想到往日與左東權把酒言歡的情景,也是不由心頭發黯,他打獵謀生的本領還是左東權教的,如今他也憑著這一技藝與京中某家皮貨店達成了短期合作關系,合家穩定,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如果再能聚上三五舊時好友,該是多麼快意怎麼就變了呢?
程義感慨不已,腳下卻不敢怠慢,與程大嫂亦步亦趨地跟在左東權身後,相比于他們,程織的步伐稍慢,不是她趕不上,而是,她太難過了。
「袁大郎」在一年多前離開了村子,她那時就想,他是一定要來京城與「家人」相聚的,如果她將來有一天也能到京城來,說不定,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進展。懷著這樣的憧憬,她一直收著顧晚晴送她的金釧,為的就是來到京城後再聯系他們,可她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
護軍都統領,她以前听也沒听過這樣的官職,據說是由皇帝親自領導,只受天子之命,這樣的人,她如何配得起?
一家三口心思各異,忐忑不已地隨著左東權到了甘泉宮外,那里早有宮人等待,見了他們,那個年輕的白臉太監笑道︰「左統領辛苦,皇後娘娘正等著大人與三位舊友呢。」
程氏三口不由更為緊張,進入宮門時程織因過于緊張腳下一絆,馬上被身邊宮女及時扶住,程織臉上通紅,連連小聲道歉,左東權聞聲腳下一頓,回頭道︰「別緊張。」
短短三個字,足矣讓程織從自己的難過中清醒過來,她心中一暖,望著已然轉過身去繼續前進的左東權,輕咬下唇,已失望至極的心中又有什麼東西鼓動起來,消散不去。
就在左東權踏上甘泉宮正殿台階之時,一道窈窕的身影從殿中出來。
是青桐。
見到他們,青桐垂下雙目避至一旁,待他們入了殿中,這才稍有急迫地抬頭看過去,卻不想正撞進一雙陰郁眼中,青桐心中一慌,連忙轉開眼去,可偷看之時被人抓個正著,仍是不禁耳根微熱,久久不散。
左東權是出于軍人特有的警覺才察覺到青桐的目光,與之對視一眼,他很快認出了青桐,不過看到青桐微紅的雙頰,他不由沉下目光皺了皺眉,這才跟上程氏三口的腳步,進了殿去。
顧晚晴早在殿中等著他們,見了程氏一家,記起許多舊事,難免提及以往,可程家人拘謹非常,就連向來大大咧咧的程大嫂都不禁額上冒汗,小心陪笑,顧晚晴實在別扭,就讓葉顧氏陪著他們,自己則叫了左東權,出了殿外。
顧晚晴到了外面就沉下臉,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道︰「現在我給你個選擇。要麼我去與皇上說,給你賜一樁好婚事,全了程織妹妹的心願;要麼……」她一指不遠處的青桐,「去和她道歉,你對她說過什麼渾話,一一給我咽回去」
左東權眉頭皺得更緊,臉上的長疤因此微微扭曲,看起來更為駭人,他沿著顧晚晴的指向看向青桐,目光漸冷。
「皇後娘娘。」他開口,聲音有如金戈鐵石,「管教別人之前是否該查明真相?我與她說過的話我記得,但,恐怕也沒冤了她」
顧晚晴一瞪眼,「沒冤了她?你真以為她看上你了?我家青桐到哪不是搶手貨?你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看上你?我呸」
左東權滿頭黑線,「請娘娘注意言辭」
顧晚晴記恨他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哪听他說?當下列舉了青桐種種好種不下數十種,最後一揚下頜,「你呢?你數數,除了你這張難看的臉難听的聲音時時刻刻想給皇上扯皮條的忠心外,你還有什麼好處」
听著顧晚晴的細數,左東權緊抿的唇角忍不住發顫,他在心中再次同情了他擁戴的皇帝大人一次,開口沉聲道︰「娘娘忘說了一樣,為臣還有一條打不斷的跛腿」
顧晚晴沉默了一下,再次開口,話里話外帶著無盡的鄙視,「這可不是我說的啊,我給你留過面子了,是你自己自揭瘡疤,可別想去皇上面前告狀」
別理她,別理她左東權心中默念數次,壓下心頭咆哮的萬頭草泥馬,再次轉回自己的正題,「為臣還有皇上的信任,有重職在身,有錦繡的前程,在富貴榮華面前,為臣外貌的缺憾的不足道哉」
一句話說得顧晚晴柳眉倒豎,怒氣還未及發,不遠處的青桐恍惚一笑,面上帶著些許的蒼白走上前來,看得細些,她眼中又藏著些難掩的難堪,她朝顧晚晴拜來,輕吸了一口氣,微顫著聲音說︰「娘娘,今早婢子收到顧家的信,說是我嬸母如今病重,需人照顧,婢子可否出宮照顧一二?待嬸母病愈即刻回宮。」
顧晚晴一愣,她是真沒跟上青桐的思維。
本來她仔細想了想青桐的態度,又找秦福打听過,青桐之前對左東權的確不錯,還常常帶些點心水果什麼的找由頭給他送去,大概也正因如此,左東權才警告青桐不要對他用情,可那時青桐並沒說前情,顧晚晴著實是一知半解地便恨上了左東權,現在細細一想,青桐對左東權青眼有加未必不是那日自己隨口開了他們玩笑的緣故,所以顧晚晴總覺得自己有一分責任在身,就算不能成全青桐,也不能讓她受了委屈,定是要給她出氣的可沒想到……她這思緒怎麼這麼跳躍呢?怎麼就……關嬸母什麼事兒呢?
「你……」顧晚晴「你」了半天也沒「你」出什麼頭緒,青桐說完這些話卻似松了口氣一般,神色再不見之前的緊張為難了。
「娘娘,婢子不在的期間,娘娘多多保重。」
竟是在告別了。
幾個時辰之後,夜幕降臨之時,青桐走了,左東權出宮了,程氏三口也回家了,顧晚晴想起這事時還是一陣陣的氣惱,她到底在忙活什麼勁啊那個又臭又硬的左東權就算了,連青桐這樣溫柔有加的都跟著添亂,說走就走了,全然不顧她這個皇後的拒絕,當她太好說話了是吧?她平時把她們寵上天了是吧?
滿肚子的怨氣沒處倒,最後只能倒到袁授那,袁授呢,只能接著。
不過,袁授今天的精神不太好,雖是听著顧晚晴的抱怨,卻常常不在狀態,除了有一句沒一句、前言不搭後語地安慰她,就總是盯著她出神,把顧晚晴看得直發毛,最後終于忍不住小心地問︰「你是不是也有苦水和我倒啊?沒關系,都倒給我好了。」
袁授忽地別開眼去,「有些事,你不听也罷。」
「怎麼不听?」顧晚晴坐到他身邊去,笑著說︰「不是有句話麼,分享快樂,可以使快樂加倍;分享煩惱,可以讓煩惱減半。我剛才對你發了那麼多牢騷,現在心情好多了。」
「你不怪東權和青桐了麼?」袁授心不在焉地問了句。
「其實……」顧晚晴長出了一口氣,「左東權那個人,的確是討厭了點,但他也有許多優點,我只是不喜歡他總想讓你聯姻罷了,但我知道他有這種想法也是出于對你的忠心,又怎會真的恨他?我做這些事,只是希望青桐能開心,現在她做了這樣的決定,不管是死心也好,是逃避也好,我相信她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然她不會後悔,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她的未來如何,只有她自己有資格決定,我們這些外人又何必擔心?」
听罷這些話,袁授輕笑,「你倒看得通透,是啊,她的未來只有她自己有資格決定,可若是……她的決定……有誤呢?」
顧晚晴想了想,輕松一笑,「那就及時改正唄。」
呼出一口氣,袁授垂眼,笑著點點頭,「不錯,那就及時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