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塞在馬車里一路顛簸,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從嗓子眼里涌出來了,渾身骨節像是下一刻就能散開一樣,哪里都疼,連挪一挪手指都難受的緊,到最後終于忍不住了,周盈兩手巴著馬車沿臂,將身子探出一半在車外,也不管會不會因為力竭而從窗口跌落到車輪下去,大吐特吐了一番,到最後胃里的東西已經吐空,只能吐出些清水來,卻還是難受得想死。
吐了一場沒覺得舒服,腦子卻被夜的涼風吹清醒了不少,周盈這才意識到,自己垂在馬車邊搖搖欲墜了這麼久都沒跌下去,原來是有人在後面箍著她的腰,保證她的重心一直在馬車里。
那人見她已經吐無可吐,微微用力將她從窗口拉回到車里去,放在了車中簡單鋪著的一床被褥上。
「薔兒,你受苦了……再忍一忍,我們很快就到了。」
薔兒?周盈勉強把眼睜開一條縫,打量了一眼這個與年齡不符,滿臉滄桑的陌生男子。
「你……」是誰?
「我是蘇恪啊,我找了你許多年……終于又把你找回來了,若我知道當日一別是最後一面見你,即便做了逃兵又如何,總好過失去你……薔兒,這些年我過得很不好,總是夢見你在柳樹下哭著求我別走……我再也不走了,他們說你等了我許多年,我們這就回去,回去成親。」
周盈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身體上的折磨本就讓她奄奄一息,又怎麼能受得了從天而降的天雷滾滾直劈她天靈蓋的這一記心靈重創,混混沌沌之際,耳邊有一曲熟悉的樂曲在不停地回放,一遍又一遍。
暖暖的春風迎面吹,桃花朵朵開……桃花朵朵開……朵朵開……開開開開開……
一場午夜劫人加瘋狂馬車,連嚇帶顛。折騰掉了周盈的半條性命,好在那個總是一臉深情款款稱呼她為「薔兒」的男子一路體貼入微,再加上後無追兵,馬車慢慢地恢復了正常行程,中間還停頓在山澗修整了兩次,才又把她搖搖欲墜地那半條命給撿回來了。
命回來了,剩下的就是無盡的擔心和忐忑。
周盈雖說是半途穿越,鳩佔鵲巢地用了旁人的身子,但腦海中還是有些記憶片段在的,她是如何在周府那個小圈子里長大的。如何飽受旁人冷眼欺凌的,這些記憶雖說不怎麼美好,卻完整地交織出了她在此間的身份。
她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名字——周盈,身份是周府不受寵的二小姐,蘇恪口中那個讓他心傷又瘋狂的薔兒,的確是和她沒有半毛錢關系的人。
也或許她和那個薔兒長得很像,然後又被錯認了,但終究不是一個人,可是怎麼將這件事同他說清楚。周盈一直猶豫不決,因為這個蘇恪看起來並不像是正常人。
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惶恐不安。甚至有一夜,周盈在昏昏欲睡之際被他叫醒,他拉著她在山林里穿梭了整整一夜,還時不時停下來在某個山洞或是樹干後躲上一躲。像是在逃避什麼。
周盈心驚地問他︰「為什麼要躲?」
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屏氣凝神地豎著耳朵听山里的動靜,半晌他無比認真又謹慎地對周盈道︰「你听。有追兵。」
周盈屏氣凝神听著山里野鳥的鳴叫和風吹樹枝的沙沙聲響,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你在這里躲著,我去引開他們。」他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來,當真欲走。
周盈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急聲道︰「你要去哪?!」
蘇恪轉過頭來,臉上浮現出一絲讓人安心的微笑,緩緩安慰她道︰「不要怕,我把他們引開就回來帶你走,我不會丟下你的。」言罷拔劍揚長而去。
這樣漆黑的夜,不知有什麼生物出沒的山林中,周盈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一個人待在這里,她伏在那里一會兒不見蘇恪回來,山野中時不時響起的狼嚎聲一遍又一遍地挑撥著她的神經,到最後她終于按捺不住,從隱身的那處爬出來,循著蘇恪留下的腳印去找尋他的蹤跡。
這樣的時機雖然適合逃跑,但在不知方向和沒有絲毫準備的前提下,貿然逃跑只會送了性命,不如先找到蘇恪,穩住性命弄明白方向,再跑也不遲。
地上的腳印並不清晰,周盈走著走著便迷了方向,一直走到日出時分,才听見有雜亂地腳步聲向她靠近,她心中一喜,張口欲呼,一柄泛著寒光的劍刃卻比她的呼聲更快,架在了她脖頸最脆弱的那條血管上。
蘇恪面色陰沉,持劍的手微微顫抖,冷聲問她︰「為什麼,為什麼要逃走,我對你不夠好麼,為什麼要逃走!」
周盈驚愕地看著他,他帶著她跑了一夜,現在竟然還問她為什麼要逃走?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過很快周盈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並沒有跟自己開玩笑︰架在脖頸上的鋒利劍刃往里緊了幾分,周盈幾乎能感受到那劍刃還差一點點就要割破自己的皮膚,不由慌了神。
他要殺了她麼?
腦中這個想法一閃而過,本能地求生反應迫使她伸手猛地揚開他的劍刃,轉身向後跑去,卻一腳踩空,被雪下的石頭絆倒在地,扭傷了腳踝。
這下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周盈有些絕望地閉上眼楮,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死在一個除了名字一無所知的陌生人手里,連死得理由都是莫名其妙的。
意料之外,那柄鋒利的劍刃沒有刺穿她的要害,而是落在了地上,沒入雪中半寸有余。
蘇恪半跪在她面前,仿佛已經忘記了方才針鋒相對時的殘酷冷厲,滿臉都是心疼和焦急,撩開她的鞋襪查看了一下已經微微腫起的腳踝,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一些,將她從雪地上抱了起來,大步朝山下走。
「怎麼這麼不小心,又把自己弄傷了。」
「你的傷口總是好得比旁人更慢,吃了這麼多苦頭,卻還是改不了毛毛躁躁的習慣。」
「要我多心疼,你才能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呢。」
依舊是深情款款的話語,周盈卻听得頭皮發麻,不由肯定了先前的一個猜想。
這個蘇恪應當是受過大刺激,他的腦筋並不十分清楚,脾氣也時好時壞控制不住,時而抑郁時而狂躁,時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無法自拔,這種性格上極大反差的癥狀,似乎就是醫學上常說的精神病。
在現代社會,精神病人殺人都是不需要負法律責任的,何況是在這個人命格外輕賤的古代,周盈愈發覺得自己的處境就像是如履薄冰,稍不留神就會丟了性命。
提心吊膽地跟隨蘇恪行了好幾日,才抵達了他的本營。
蘇恪等人棲身的地方在一處深山之中,從山澗望去能監視一切過路人的行蹤,這里是一些客商運送貨物的必由之路,先前周家的貨物也多次在此處被劫,但這些人看起來,卻不怎麼像是普通殺人越貨的山賊。
所謂婚事來得比周盈預料的還要快,就像是怕一轉眼她就逃跑無蹤了一般,蘇恪回到山上就忙不迭地差遣著手下們布置洞房,置辦酒宴,那些為他鞍前馬後的手下們雖然沒有什麼怨言,但偶爾遇到周盈時,看她的眼神卻都是說不出來的怪異。
拜天地入洞房是女子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大事,饒是已經經歷過兩次的周盈,面對第三次人生大事,還是不免會緊張又憂愁。
明明是成親的喜慶場面,龍鳳花燭,祭祀供果無一不足,然而在座的賓朋卻沒有一個發出聲音來,推杯換盞,觀禮品菜,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就好像他們本就不是來參加婚儀,而是來奔喪的。
所有人里,只有蘇恪一個人是高興著的。
在新房中剛剛坐定,周盈還沒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兒相處對策來,蘇恪就興沖沖地來了。他渾身沒有一絲酒氣,眼楮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看向周盈的眼神讓她覺得有些驚悚,不由得往後躲了躲,伸手模到了袖中藏著的那把匕首。
她的這個小動作沒有瞞住蘇恪,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袖口,像是突然被人從頭澆下了一盆涼水一樣,興奮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狂怒之氣,還有一種被人背叛的傷心絕望。
如此矛盾又強烈的感情,讓周盈握著匕首的手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生怕下一刻他就會撲上來,咬斷她的脖頸,吸干她的血。
蘇恪嗜血的眼神讓周盈覺得心驚,似乎自己正在被他的眼神凌遲,那眼神太過凌厲,逼得她不得不拔出匕首來,給自己增一分底氣。
匕首的鋒刃只得一閃,便消逝在他如電般的出手中,甚至連他怎麼出手的都沒看清楚,只覺得手中一松,接著便是一聲清脆地墜地聲響。
蘇恪的眼楮變得愈發猩紅,像是狼聞到了血腥的味道,猛地抬手,準又狠地掐住了周盈縴細的脖頸,稍稍用力,便將周盈從床沿邊推到了後牆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