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長到膝蓋深,就該鋤第二遍了。鋤第二遍的目的不光是為了把草除掉,主要是用鋤頭往包谷根部添土,以保證包谷有充足的養分,從而更好地撥節提苗。
添土之前,得給包谷追一次肥。
化肥指標分下來,每個生產隊可以買到兩噸。隊里決定組織一幫青壯年去公社背化肥,三名知青都得參加。鐵膽忠和毛青雲看唐婉身體單薄,怕她吃不消,就勸她別去了,說你不妨找個借口,向隊長請個假。
唐婉偏偏十分要強,她噘嘴說︰「別人能去我咋就不能去?難道我就不是個人?不信,我們比比,可能你們兩個大小伙子還不如我呢。」
從紅土溝到公社來回有六十里,為了保證當天返回,天不亮就得出發。雞剛剛叫頭遍,人們就帶上做晌午的干糧,到隊部集合。
知青們顯然顯然睡眠不足,站在人群里不停地打著哈欠。隊長清點了一遍人數,交代了有關注意事項,大伙就模著黑出發了。
翻過一道山梁,東方才開始發白,前面的山路漸漸明晰起來。
到了公社所在的鄉場上,已經是中午了,供銷社的工作人員吃飯去了,社員們只好在鄉場上等候。他們拿出自帶的干糧,就著冷水吃了起來,有的是苦蕎粑粑,有的是炒面團子,有的是煮洋芋。干糧又冷又硬,他們吃得直抽脖子。
鐵膽忠前幾天剛剛收到家里寄來的一筆匯款,二十元,在當時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鐵膽忠向毛青雲和唐婉使了個眼神,三個人便離開人群,鑽進了鄉場上唯一的一家飯店。飯店是國營的,卻很骯髒,成團的蒼蠅熱烈地歡迎著他們,在他們臉上盤旋,幾條狗在桌子下面竄來竄去爭搶著骨頭。
他們又饑又渴,也就顧不得那麼多,找了個角落就坐了下來。毛青雲點了三大碗紅燒肉,一瓦缽豆腐白菜湯,還有三碗米飯。
鐵膽忠善解人意同時也很慷慨地說︰「今天活路很重,體力消耗大,你們放開肚子吃,不夠再加!」
于是三個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紅燒肉和米飯每人一碗,白菜豆腐湯三人共享,唐婉的紅燒肉吃不完,也舍不得浪費,分了一些給鐵膽忠和毛青雲,三人飯飽肉足,嘴皮上油津津的,走出飯店時渾身上下從里到外都充滿了幸福感。
兩點多鐘,供銷社的保管員打開化肥倉庫,開始發貨。每包化肥五十斤,男勞力每人得背三包,婦女和大姑娘每人得背兩包。背化肥的工具很不統一,有的用籮筐,有的用繩子,唐婉那天用的就是繩子。
一百斤的分量,對于農村婦女來說也許不算什麼,可對于唐婉來說就太沉重了。兩包化肥上身以後,唐婉才開始感到後悔,後悔事先沒有听鐵膽忠和毛青雲的勸告,編個借口向隊長請假。可是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麼,唐婉也只好咬緊牙關拼到底了。
社員們從小在紅土地上模爬滾打,練就一身銅筋鐵骨,背負百十斤東西根本不算回事,照常可以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疾步如飛。
唐婉可就慘了,兩包化肥壓得她雙腿打顫,每邁動一步都有要跌倒的感覺。汗水從全身毛孔里不停地涌出來,將衣服全部打濕了,黏乎乎地貼在身上。喉嚨里熱辣辣的,帶著一股腥味,似乎隨時都有吐血的可能性。
開始,鐵膽忠和毛青雲還等著她,漸漸和大伙拉開了距離,鐵膽忠便和唐婉商量,不等她了,干脆他們盡量努力朝前走,等到了家後再折返回來接她,否則幾個人都會到不了家的。
看這樣子,也只能這樣了,唐婉點頭同意,他們兩個便沖上前去了。
鄉場與紅土溝之間隔著兩道山梁,山梁之間有一大片森林,森林里長滿了高大茂密的松樹,還有各種高低錯落的灌木和荊棘,說遮天蔽日密不透風。紅土溝通往鄉場上的人行小道,就從這片森林中間穿過。
沒有多久,毛青雲和鐵膽忠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了。
社員們將化肥背回生產隊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大伙將化肥送進倉庫,從倉庫門魚貫而出,隊長站在旁邊清點人數,點完後發現少了三個,拍著腦袋略微一想,自然是知青三個人。
隊長問大伙︰「唐婉、鐵膽忠和毛青雲怎麼沒來呢?你們看到誰看見他們三個了?」
大伙都搖著頭,說沒有看見。
隊長說︰「糟了,他們肯定是掉隊了!」
隊長命令大伙,趕緊走回頭路,去找尋他們。大伙勞累了一天,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一個個腳酸手軟,心里不情願,可隊長的命令誰也不敢不听。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于是人們便去家里找來手電,有的還點了火把,大伙順著背化肥的山路朝公社方向走去。
大伙半小時後,鐵膽忠和毛青雲便遇上了回頭的隊伍,一問,果然唐婉還在最後,這兩個知青已經是精疲力盡,有兩個壯實的青年便給他們接背,他們兩個和尋找的隊伍回頭去接唐婉。
大伙邊走邊喊︰「唐婉——你在哪里?」
喊聲付出去,踫到懸崖峭壁又彈回來,于是只听見四山八窪都在喊著︰唐婉——你在哪里?唐婉——你在哪里……
尋找唐婉的隊伍一直走到那邊森林盡頭,都沒有看到唐婉的影子,鐵膽忠和毛青雲甚至跑到他們和唐婉分手的地方,也沒有發現她的任何蛛絲馬跡。大伙又餓又累,只好暫時停止搜尋,回到寨子,雞都叫頭遍了。只有鐵膽忠不肯回去,他要了一支電筒繼續找。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人命關天,隊長自然不敢大意,立即找大隊支書秋國柱作匯報。秋國柱早已睡下,此時正在溫柔鄉里漫游。隊長的敲門聲在靜悄悄的黑夜里顯得十分突兀,仿佛死人辦道場時敲的皮鼓。
听隊長語無倫次地講述了唐婉失蹤的經過,秋國柱不敢怠慢,立即叫上隊長去大隊辦公室打,向公社革委會報告唐婉失蹤的事。公社革委會也不敢怠慢,連夜打向縣革委會作了報告。縣革委會對此事高度重視,當即指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到唐婉,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一天後,鐵膽忠一身困乏,還好森林中有的是野果,餓了就摘來吃,不但沒找著唐婉,連他也迷路了,他想,只要始終如一地朝著北方走去,總有見到紅土溝寨子的時候,不信這森林就永遠走不出頭!至于唐婉,現在要找到她只能靠老天眷顧了,首要的是自己走出去。
他便以太陽來確定自己前進的方向,早晨的太陽位于東方,那麼,她只要始終讓太陽照著自己的右臉就可以了。
鐵膽忠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些,他不知道,紅土溝四面八方都有森林,所有的森林是連起來的。由于昨天的瞎奔亂竄,事實上他現在的位置早已從紅土溝的南邊偏移到西邊,即使他始終如一地朝北邊走去,也是南轅北轍,只能與紅土溝寨子擦肩而過。何況森林中到處都有懸崖峭壁和峽谷深壑,羊腸小道蛇一般忽隱忽現繞來繞去,哪能始終如一地走成一條直線?
鐵膽忠在林海中艱難地跋涉著,從早晨一直走到,走得口干舌燥腳酸手軟,卻始終未能看到森林的邊緣。自從昨天中午在終場上吃了頓飯,到現在二十幾個小時水米未進,他早已餓得頭昏眼花。
走著走著,天暗了下來,無邊無際的山野暮色蒼茫,鐵膽忠用當時隨身攜帶的一根多余的用來綁扎化肥的繩索將自己綁在一棵樹的腰部睡覺,因為森林據說有野狼出沒,雖然還沒遇上過。
鐵膽忠已經在森林里轉悠了三天了。
饑餓、寒冷與恐懼,有如三個惡魔,無情地蹂躪著鐵膽忠,將他折磨得筋疲力盡憔悴不堪,他自己都支持不住,至于唐婉多半是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鐵膽忠徹底絕望了,他模了模纏在腰間的那根繩子,竟然產生了自殺的念頭。
他曾經在電影里看到過上吊自殺的場面,知道要上吊必須把繩子拴在一個較高的地方才行,可是現在,他已經虛弱得連上吊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他有氣無力地抬起頭來,茫然四顧,想找一個能夠拴繩子的地方,前面不遠的山坡上有一棵老松樹,有根碗口粗的樹枝胳膊一樣伸著,樣子很低黃山那棵著名的迎客松。
他心想,迎客松啊迎客松,你是特意長在這里迎接我的吧?我這就跟你去,看你能不能把我帶到天堂!鐵膽忠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著那棵迎客松走了,恍恍惚惚的,他想像著父母在北林省父母,現在他們是不是會想念著自己呢?唐婉,你會在天堂等著我嗎?
想著想著,天堂沒有了,他感覺到腳下一滑,就是向地獄急速地墜落下去!
落到底下的時候,鐵膽忠就跌醒了,身子壓在一個軟軟的身體上,不就是唐婉嗎?
真是天意,找到唐婉,鐵膽忠頓時精神大振,他扳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大聲喊著︰「唐婉,唐婉,你醒一醒……」
極度虛弱的唐婉已經陷入虛妄狀態,離死神只有一步之遙。听到鐵膽忠的喊聲,她終于慢慢地睜開眼楮,從死神的魔掌里逃了回來。
唐婉瘦得不成樣子,下巴顯得很尖,的聲音有氣無力似蚊子鳴叫,她說︰「水……水……」
哪里有水?自己都想呢,鐵膽忠想到身上還揣得有幾個野果,拿了一個出來,唐婉抓過野果,十分香甜地吃了起來,很快就吃完了。
唐婉說︰「我還要……」
鐵膽忠說︰「你餓了好幾天,不能一下子吃得太多,吃多了容易壞事。」
唐婉固執地說︰「我要!」
鐵膽忠猶豫片刻,又將身上剩下的兩個果子遞了。
唐婉吃東西的時候,鐵膽忠一直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看。
唐婉的上衣早被樹枝和荊棘掛破,已經無法遮掩那一對雖然不大卻很堅、挺的雙峰,看著看著,鐵膽忠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唐婉也感覺出來了,她吃了果子,有了一些精神,她抬頭看看他們這個坑,真的是坑啊,深三米,如果是平時,以鐵膽忠強健的身體,可以托她上去,而現在,就算鐵膽忠托著她,她也撐不上去。
唐婉嘆了口氣,口氣瞬間變得溫柔起來︰「鐵哥,都怪我,如果不是為了找我,你也不會掉進來,這都是天意,既然要死,那我們就……」
她臉色緋紅起來,倒先抱緊了鐵膽忠了,既然要死,不如在死前瘋狂一回,也不枉白來人間一次。
一陣手忙腳亂後,他們在極度饑渴中品味了對方的甘味,然後便是極度的困乏,互相擁抱在一起,等待死神的來臨。
不過他們沒有等到死神,等來的是護林員秋先進,這個陷阱就是他挖來坑野豬的,十天前,他發現了森林里野豬的蹤跡,是以專門挖了這個陷阱,誰知野豬沒有坑著,卻把他們坑了。
看著兩個昏迷的人,秋先進心情復雜,最後他下了狠心,在樹上栓了繩子,先放下去把唐婉捆好,自己再吊著繩子上去,再把她提上來,而鐵膽忠,就憑他自生自來吧。
也是鐵膽忠命不該絕,秋先進見獵驚喜,忘記收繩子了,他背著唐婉走了,半天後,鐵膽忠悠悠醒轉,也吊著繩子奮力爬了上來,可是等他再次走出這片森林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而且由于方向不對,他走到另外一個鄉,當他問路回到紅土溝時,已經是第三天,意外得知,唐婉居然和秋先進結婚了!
那段時間,鐵膽忠簡直要瘋了,找唐婉,唐婉也刻意躲著他,再加上秋先進父親是支書,誰也惹不起,毛青雲也勸他別想了,直到半年多後,知道唐婉生了個男孩,鐵膽忠徹底絕望了!
又過半年,知青可以回城了,而唐婉,則永遠只能留在那個地方了。臨走的前夜,鐵膽忠模到秋先進屋外,一直等到半夜唐婉出來方便,才知道秋先進救唐婉出去,在半路就把她強、奸了,還準備回去解繩子,要把鐵膽忠困死在坑里,唐婉答應和他結婚,他才放棄了。
鐵膽忠一听就憤怒了,當場想進屋去把秋先進打死,被唐婉死死拉住,他又求唐婉跟他一起回去,唐婉長嘆一聲︰「這是命呀,我已經和貧下中農結婚了,按政策是走不了了!我還能去哪里?就在此了此殘生吧!」
愛情很淒美,現實更殘酷,鐵膽忠最終只有無奈離開,但他在心里下了決心,以後一定來帶唐婉出去!
「鐵哥,我知道,從此你就終身不娶了,是不是?」听完鐵膽忠再次述說他的情史,陽春雪幽幽地跟著他嘆息,「你後來去找過她,但已經死了,然後就帶走了他的孩子,對吧?」
鐵膽忠悲傷地點點頭,「後來我參加了那次自衛反擊戰,因為槍殺了一個短裝農婦的Y國女戰士,被提前退役,混跡社會,成了一幫老大,也得罪過不少黑道敵手,為了避免仇家暗殺,我那她的孩子送給一個兄弟撫養,這個不說你懂了吧。在總設計師開放藍圖的時候,我和一些社會上的兄弟大展拳腳,又成了著名的企業家,錢越來越多,可是我卻越來不越不開心,我在思考人生的意義,算了,不說了,你懂的,回去吧。」
「我懂!」陽春雪依偎著他,「鐵哥,你是真性情的男人,我會等著你的!」
鐵膽忠搖了搖頭,兩個人依偎著走出來,各自開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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