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人杰正準備出門,老張又來找他,看著這個年過七旬的爺爺輩老人,如此鍥而不舍,唐人杰也是醉了,沒辦法,只好坐下來繼續接待他。
老張開口就說︰「李律師,不是那麼回事?房子肯定會建的,料都備好了,就像做飯,水已經開了,米要下鍋,怎麼會不建呢?房子建起,四間,就得置換兩套樓房,對不對?村里都是這樣辦的。」
唐人杰不得不承認,老張說得有道理,他的建房證要是不借給村里,房子肯定要建的。
「可事實是確實沒建啊。」唐人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們借走了嘛!怎麼建?房子肯定是要建的,怎麼會不建呢?要建的。」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老張一臉愁容,案件研討會上十幾位律師的發言讓他很有壓力,初來找我時的自信與把握蕩然無存,一遍遍地重復那句話︰W@「要建的,要建的。」那樣子像說給唐人杰听,又像說給他自己。
「這樣吧,你先坐著,我找領導匯報一下。」有困難找領導,也只能這樣了。
唐人杰找到陽春雪,將案子的情況給她匯報了一下。對于這種奇葩的案例,陽春雪也表示無語。
沉默了一會,唐人杰想想探試說︰「事情能不能這樣辦?我們出面找一下村里,談談,如果他們能給老張補償會更好,調解一下,老張也別說兩套一百四十萬元,一套或七十萬元也行?」
在華夏,真正法庭上能夠解決的案件其實極少,更多的是各種協商、底下交易。
陽春雪說這個主意很好,她可以給老張所在的三社區的上級——王道街道辦事處說說,那是她的顧問單位,其實,唐人杰找她也是這個意思。
唐人杰從陽春雪辦公室出來,老張還在自己辦公室傻愣愣地等著,唐人杰給老張講了一下我的意見,老張很樂意,他認可房子沒建,那就賠一套或七十萬元,也公平合理。
「咱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他通情達理地說。
那是一個江風很大的春天的,唐人杰只身前往三社區去談老張的事。本來約好和陽春雪一起去,但她臨時有事,去司法局開會了。想拉上楊曉玲,她又陪劉文良去看守所會見,只好一人前往三社區,也算單刀赴會,孤膽探虎穴。
三社區是全市舊村改造的示範小區,沿江邊建起一幢幢漂亮的高樓。小區內規劃很好,村委會,村民活動中心,家委會,物業服務中心,幼兒園,區內超市等一應俱全,從外面看,你根本想不到它是一個農民社區。我听陽春雪說過,這幾年市里重點開發陽江,延江邊建起了無數樓盤,社區的地賣得非常火,村里有的是錢,另外還有些對外投資,什麼旅游酒店工程勞務,發展都非常好,在王島街道辦事處下轄的十五個社區中,三社區是實力最強的一個。
唐人杰到的時候,社區趙主任和王書記已經等在那里,說起來他們也算是給足了自己的面子,兩位社區領導一見到唐人杰,熱情握手,嘴上甚至有些巴結的味道說︰「唐律師,你是英雄律師啊,你的大名我們早就听說了,只是沒有機會見到,今天一見,確實是年輕有為。你能來,是我們的榮幸啊!」
唐人杰心想,什麼榮幸喲,其實防火防盜防記者,還有一躲,應該是躲律師,律師來到,就是官司在召喚的節奏,避之不及,只好敬之了。
他們甚至召集了社區的在家領導,在裝修高檔的三樓會議室里,兩個主要負責人給唐人杰自豪地談起三社區的基本情況、發展現狀和遠景規劃。那情形好像唐人杰是某級領導前來視查,在听他們匯報工作。
有幾次,唐人杰想打斷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是受村民張民安的委托,來談他準建證借用賠償問題。但是我發現,他們那節奏,真接是排練好的,滔滔不絕,自己根本插不進話,他們已經習慣于以這種方式接待客人,只好耐心地听他們講完。
「村里現有居民2082位,2004年全村收入1.1億元,人均純收入37582元,全村基本實現了全民免費醫療,幼兒免費入園,60歲以上的居民每月都發放養老金,每年還組織村民外出旅游,對于取得的這些成績,我們覺得……」
典型的某級領導作報告,唐人杰感覺自己必須要打斷他們了,否則一听不完,「三社區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這都是在村委的正確領導下,特別是與在座的兩位當家人的努力分不開,我代表我個人,對二位表示崇高的敬意。」
說完了,唐人杰轉到老張的事上,「在發展的過程中,也產生了一些歷史遺留的問題,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妥善處理,將直接影響到村里下一步的發展,也不利于和諧社區的建設。比如,村民張民安提出,當年村里曾借他的《宅基地建設許可證》,但是後來一直沒有歸還,致使本人沒有建房,因此,得按現有政策,賠償其七十平米房子兩套或人民幣一百四十萬元。」
唐人杰將復印好的老張的借條和授權委托遞給書記和主任,王主任一看就急了,「不行,李律師,不能開這個口子?你不了解村里的情況!現在村里類似老張這種問題的有三十多戶,當年為了獲得更多的補償,拆遷消息出來後,一夜之間蓋起了多少房子?都想用臨時搭建的簡易房換樓房,哪有那樣的好事呢?村里有的是錢和房子,但不能給他們。」
唐人杰正色道︰「老張的情況和這些不一樣,村里借了他的準建證沒還。」
「借了不假,可他房子根本沒建,談什麼補償?再說,他家的老房子拆遷,已經補了,還要什麼?區里定的統一政策,有證(農村宅基地使用證)無房,有房無證,都不補償,必須兩樣同時具備,然後才簽協議。」主任同樣有理有據,其口才並不比自己這個律師差。
趙書記嚴肅地說︰「我插一句話,唐律師,你不知道,村里對張民安太照顧了,知道他兒子下不了床,所有政策都對他傾斜,當年選房時,沒讓他抓號,看上哪套選哪套。逢年過節,米面油都給他家送,區里每年的困難戶慰問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去年考慮到他兒子的特殊情況,村里除了承擔醫藥費外,還額外撥給生活費每月1700元,我們覺得夠可以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不知道他老張是怎麼想的!」
趙書記意思很明確,老張受到組織隆恩,不但不知感恩戴德,就是刁民一個。表面上看,他說的也有道理,村里已經做到仁盡義至了。但是作為一個法律,唐人杰不得不說︰「這是兩回事啊,照顧他和借他的準建證不是同一件事!」
那兩個人听唐人杰這樣一說,對視了一眼,由王主任接口道︰「沒什麼區別,老張提的補兩套房或一百四十萬元的條件根本不可能,他願意告去告!唐杰師,雖然我們欽佩你,但欽佩不是無原則,我們有組織紀律,有正斧政策,我想你應該也是知道。」
話還算說得客氣的,客氣中帶硬,看來談判是談不下去了,一點余地沒有。沒有辦法,唐人杰只好告辭,他們也客氣地把他送了出來。
出了村委會,唐給老張打了個,說了一下談判的情況。老張說︰「唐律師,你到我家里來吧,咱們當面談,村委會後面這棟樓的2單元301。」
唐人杰按老張說的,來到他家,進了門大吃一驚,房子里一股很難聞的味道,地上擺滿了東西,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房子還是毛坯房,除裝了門,沒有其他裝修。門後還有幾樣農具漁網,表明他們曾經的身份。和樓外光鮮的外表相比,里面還處于原始階段,你不得不承認,雖然住上了高樓,他們依然是農民,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的身份並沒有因為住上樓房而改變,讓唐人杰突然想到一句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老張好不容易給唐人杰騰出沙發的一角,一個還穿著棉衣的老婦人從里屋出來,應該是老張的妻子,她眼神痴呆地看了下他,轉身進去倒了一杯水,那個杯子很久沒洗了,黑乎乎的,讓唐人杰第一感覺想嘔吐,第二感覺就想掉淚。
老婦人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去忙了,唐人杰也沒心思喝水,無意眼楮一間臥室的門開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躺在床上打游戲,看也沒看他們一眼。
天色不早了,唐人杰撿重點給老張介紹了和村里談判的情況,問道︰「村里給了你那麼多的照顧,都屬實嗎?」。
老張嘆口氣,兩行渾濁的淚水從眼眶流出,他沙啞地說︰「是,這些都是屬實的……」
老張兒子在結婚後六年病死了,遺留個孩子,也在兒子死後兩年跑了,老張夫婦和孫子相依為命。大概是六年前,老張的孫子張順剛考上大學,那年的暑假,他從學校回來。村里正在舉行一場籃球賽,村民和當時的鄉派出所的民警聯誼,那場球村民贏了民警,警民聯歡,大家非常高興,一起到村里的漁夫酒店吃飯,大家夸張順球打得好,喝了不少啤酒,回來時坐著村里的皮卡車,人多,張順坐邊上,不知道怎麼顛了一下,張順從車廂掉了出來,傷了腰椎,帝京滬上的醫院都去了,最終沒有站起來。
「要不你考慮一下,現實就是這樣,和村里的關系僵了,以後的日子……」唐人杰听完勸說道,設身處地地想,打完官司,老張一家還得在村里生活下去,真要結仇了,這日子確實也不好過。
老張問︰「你是律師,那麼我問一下?我順子從車里摔出來,村里有沒有責任,他們給生活費護理費是不是應該的?」
「詳細情況我不了解,感覺村里有責任,但也不是全部責任,主要還是順子喝了酒,防範不足。」這些都是奇葩案例,沒有現成的條文可以照搬。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這事就這麼處理了,我很感激村里對我的照顧。」老張也算通情達理,接著,他又充滿疑惑地問︰「可這個和借我的準建證有什麼關系呢?」
「是兩個法律關系,我想好了,既然他們不願意談判,那我們就起訴,雖然有關拆遷的案件法院不立案,但我們打借用物不歸還的賠償,該立案吧?」
「好好,我等你的消息,有什麼事您給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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