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對案件接觸的不斷深入,唐人杰對老張的案子也漸漸有了清楚的認識。對于損失的評估,也有了想法,當年的準建面積是13×15平米,起訴後,委托評估,並不是不可能。不提拆遷,也不提置換,就提借用物不還的賠償。劍走偏鋒,也只能如此了。
唐人杰寫好訴狀,規避任何拆遷與補償的字眼,訴訟請求就一條︰依法判令被告歸還原告準建證(或折價賠償)。
唐人杰和老張到法院去立案,立案庭的法官開始問,準建證是什麼?為什麼沒有歸還?歸還不了,如何賠償?說來說去,還是說到拆遷與補償。法官說︰「有規定,拆遷的案件一律不立案!」
老張一听就火了,嚷嚷道︰「什麼規定?你拿出來我看看,龜 龜 ,王八的**!」
法官可能這種情況見多了,一句話也懶得說,任老張一個人去瞎嚷。
唐人杰把老張拉了出來,他知道爭吵不解決問題,立案法官說了不算,任你喊破嗓子,她自巍然不動。
唐人杰勸老張︰「這可能是個理解問題,你先回去,我想辦法找找庭長,解釋一下,這並不是個拆遷案子。」
老張生氣地走了。
晚上,唐人杰找到陽春雪,把在三社區談判的情況與案子的理解給他講了,並希望他能聯系找一下立案庭的庭長。
陽春雪爽快地說︰「好辦,立案庭的庭長剛換,是原來檢察院起訴科的邵謹,我的師妹,明天我們去找找她。」
說完了,她又問︰「永慶玻璃破產的事怎麼樣了?」
唐人杰說︰「材料差不多了,很快能遞到法院去!」
陽春雪說︰「這才是大事,老張的事能辦到什麼程度就辦到什麼程度,不可太認真。雖然三社區是獨立的民事主體,不存在利益沖突,但畢竟是王島街道辦事處的下屬,搞僵了不好。」
第二天,唐人為和陽春雪去找邵謹。陽春雪和唐人杰過我最是西北政法大學畢業的,她還是校友會的秘書長,司法系統的校友擔任什麼職務,她都清楚。
去之前她和邵謹聯系過,邵謹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大家一起寒暄了一陣,講起共同的母校,邵謹只比陽春雪低一級,又比唐人杰高N級了。當年來陽城時,還是陽春雪接的她。她稱陽春雪為師姐,叫唐人杰師弟,說以後有工作上的事盡管找她,唐人為看時機來了,就掏出老張的案卷給她。
她看了一下,把案卷退還唐人杰,為難地說︰「這還是涉及拆遷,現在有規定,一律不立案啊!」
「這不是拆遷,是請求歸還借用物。」唐人杰試圖狡辯。
「一個意思!」邵謹也很精明,根本不會中套。
「你們把問題全推出去,法院不解決,那讓老百姓到什麼地方去告狀?無糾紛不過問——法官不得以法律沒有明確規定而拒絕審判!這是一條法理學原則。1445年在法國,有一群破壞谷物的甲殼蟲被人起訴到法庭。法庭立案進行審判,最後只是這些甲殼蟲因沒有遵守法庭傳喚出庭,訴訟被取消了。當年看到這個案子,覺得很可笑,現在想來,有其正當性,不能把公民的訴權剝奪了,要保證一個人告狀的權利!」
「法律上還有長臂管轄呢!」邵謹搖搖頭,接著調侃中不無諷刺地說,「按說這個案子在美國法院也可以起訴,你去吧?」
長臂管轄權是米國民事訴訟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當被告住所不在法院所在的州,但和該州有某種最低聯系。而且所提權利要求的產生和這種聯系有關時,就該項權利要求而言,該州對于該被告具有屬人管轄權(雖然他的住所不在該州),可以在州外對被告發出傳票。說到這份上,唐人杰真接無語。所謂有理走遍天下,其實首先是要給你說理的地方,有理也求必走得通。做一件事需要一千個理由,不做卻只需要一個理由。
不過邵謹這句話倒是突然間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也想起了賈作楨說的某句話,既然嘴不能說,那麼有機會,用腳該可以了吧。
邵謹調頭對陽春雪說︰「師姐,實在不好意思,我剛到這兒一個月,你的事我真的是辦不了!」
唐人杰還想說,陽春雪打斷了他的話,「別為難師妹了,最近還有個破產的案子,條件是符合的。」
「那沒問題,你們把材料遞來,按程序走。」邵謹爽快地說。
從法院出來,唐人杰失望至極。陽春雪說︰「把那錢退給老張吧,他的案子我們不辦了,不就五萬塊錢嗎?」。
唐人杰正色道︰「不是錢的問題,世界靠三樣東西支撐︰正義、真理和公平。我們都是法律人,在推進法治進程中出一份力,這是我們的責任!」
陽春雪皺眉道︰「你說的這些理論,我比你懂得少嗎?理論要和實際相結合,特色,你懂的。你啊你,都執業兩年了,也弄出了點小名氣,怎麼還和上學時一樣?」
雖然跟陽春雪來求邵謹立案,唐人杰心里一百個不樂意,法官為什麼這麼驕橫?都是這幫人慣出來的,前進一步很難,退守半步往往失守千里。正常的事不正常辦,法治環境如此之差,與這些點頭哈腰的律師不無關系。
「操-他媽的。」感覺很生氣,卻不知道是在罵誰?
陽春雪還算大度,也不計較,笑笑說︰「這樣吧,改天我去找找辦事處的領導,看能不能調解一下,給老張一點錢。」
唐人杰喊來老張,把找邵謹的情況給他說了,「法院的門是堵上了,要不我把錢退還給你,你看看?」
老張說︰「不急,再想想辦法,錢先放你們單位,開了收據,不怕跑了,以後可能還要麻煩你——這不是上天無門,入地無縫了?總得有個說理的地方吧!」
這件事就擱下了,唐人杰很忙,整天處理案件,陽春雪也不知道在干什麼,很長時間我們沒去王道街道辦事處談老張的案子。
端午節假期那天,唐人為和徐曉嵐去爬陽山,這座山是西南最高最雄壯的一座,有「西南小泰山」的稱謂,其實海撥比泰山還高,向下可以看到陽江,向北可以看到華夏那條最長最大的東江,只是無法面朝大海,臨江的氣勢總是差了一著。
節日的天氣不錯,他們也沒坐索道,早晨六點從陽城出發,十一點時到了陽山的南大門,回首走過的奇峰險道,有種而今邁步從頭越的感覺。
正自興致勃勃,宛然響了,一個陌生號碼,我接了,唉!這些委托人啊,過節也不放過。
「請問是唐律師嗎?」。
唐人杰說︰「我是。」
那頭說︰「我是街道司法所的王英。」
「王主任,過節好。」唐人杰知道他是那位主任。
「你是不是代理了一個張民安訴三社區的案子?他去了靖陽,舉著牌子在省政府門前,你怎麼能這樣辦案呢?你在哪里,我們一起去靖陽,把他接回來?」王英不但埋怨,而且還發出了指令。
唐人杰一听就火了,「我沒有接受訴訟委托,法院沒立案,不關我的事!」
「你得從大局出發,配合我們把工作做好。」
「對不起,這事我做不了,我沒代理,也就沒義務去做這事。」
「你怎麼這樣,要不要讓你們的房主任和你說?」
「你少拿房主任嚇我?誰找我都沒用。」
「你是不是律師?」
「是,怎麼地?」
「那好,我讓司法局的領導和你說,讓基層處的領導和你說,穩定是政治任務!」說完掛了。一個律師,就算有多大的名氣,天大的實力,在集團面前,都不過是滄海一粟。
這個讓唐人杰過節的美好心情一下沒了,他沮喪萬分,把關了,覺得又不妥,只好又打開,過了一會,陽春雪打來,「你在哪里?」
「我在陽山頂上,這世道太黑了,祈求一下老天爺,把人世間的妖魔消滅一下。」
她在那邊嘻嘻笑了,「你怎麼和王主任?人家好歹是個主任嘛!」
「是他們的主任,又不是我的主任,別在老子面前擺譜,今天誰也別想著把我從陽山請下來,大不了這個律師不干了,還能怎麼樣?」唐人杰怒氣風發。
「好了,驢脾氣!你什麼也別說了,事情我去處理。」陽春雪听他很強硬,也只好遷就他了,想想領導,其實也很難的。
站在泰山頂上,一時感到悲憤難抑,心情就像不停翻滾的雲海,忽而沖起,忽而落下,忽而散開,忽而聚攏,再也沒有力量支撐著向前走一步,徐曉嵐也有同感,兩人再無心情瀏覽,索性坐著索道下來了。
從陽山回來見到陽春雪,她說和辦事處及社區協商,給老張的準建證賠十萬元,房子沒建,賠償十萬元也算可以了,但是這個錢不能直接給老張,要經過法院!
唐人杰嘲笑說︰「這不是月兌了褲子放屁嘛。」
她搖搖頭說︰「你不知道,如果社區直接給老張十萬元,村務公開,村民知道了怎麼解釋?其他要房子要補償的呢?不但要通過法院,而且還要以判決書的形式,不是調解書的形式,到那時,村民一看,是法院判的,誰也沒辦法。」
唐人杰不解地說︰「拆遷的案子不是不立案嗎?」。
陽春雪說︰「嘿嘿,這你不用管了,由辦事處去協調,你到時候把材料送到立案庭就行,你給老張說一下!」
唐人杰仰天長笑︰「還有比這神奇的奇葩沒有?!原來說不賠償,現在能賠償了,原來說不立案,現在也能立案了,要調解書給調解書,要判決書給判決書,法院不知是誰家開的。」
陽春雪橫了他一眼,說︰「別說風涼話,晚上一起吃個飯,你和王主任見個面,你這個性格啊,也得改改了。」
飯桌上唐人杰第一次見到了王島街道辦的司法所主任王英,他主動上來和我握手說︰「李律師,有個性,呵呵。」
這年頭,個性就是異類,這個時代,要的是屬性,不需要個性,唐人杰听出他明贊暗諷的意味,還是裝痴作傻地說︰「還是王主任厲害,一個就讓我從陽山飛下來。」
他哈哈大笑,「都是為了工作,可能急了點,你不要介意,以後老張的工作還離不開你。」
唐人杰和他踫了好幾杯,酒下肚後,他真誠地看著唐人杰說︰「你別往心里去,我們也難啊!上訪一次扣一分,幸虧剛到靖陽,這要是去了帝都,我這所長也別想當了……」
唐人杰一听,也開始有點同情他了,剛才還是那樣的討厭,細細想,各有各的難處,都是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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